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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白华散步美学里的“中国艺术精神”情结

作者:孙 琪




  一代美学宗师宗白华先生毕生与艺术结缘,他浑身洋溢着艺术的灵性和诗情,深得中国艺术精魂。宗先生的美学被称为散步美学,这是他体验和研究艺术所表现出的美学特色。他研究艺术,特别是中国艺术意境,似乎并没有像徐复观那样专门著书阐释过“中国艺术精神”这个问题,但事实上他对中国各类型艺术所作的解读已经碰触并缠绕了这一问题。他对艺术精神的感悟不期然而然地诉诸笔端,使其散步美学处处闪烁着艺术的灵光和哲学的智慧。
  徐复观的《中国艺术精神》一书一九六六年在台湾第一次出版即刻引起台湾学界的关注,一九八七年第一次在大陆出版以后,更为大陆众多学者所喜爱和推崇。九十年代以来现代新儒学在大陆学界逐渐受到重视,一些学者更是注意到包括徐复观在内的一些新儒家成员(主要是第二代港台新儒家)都曾或多或少地关注和探讨过这个话题。而在同一时期的大陆,却找不到同样有影响的学者明确标举和探讨过这个话题,似乎“中国艺术精神”的阐释成了现代新儒家学者的专利。其实不然,如果我们放宽视野,深入挖掘就会发现,宗白华先生就涉足了这一领域,而且他对这一问题或隐或显的阐释还弥补了新儒家研究的不足。
  徐复观的《中国艺术精神》是以庄子思想和古代绘画为主要对象,方东美、唐君毅等其他新儒家则多以哲学家的视野、方法和路向从哲学谈艺术。与此不同,宗白华透视“中国艺术精神”是以艺术为起点,没有限于一门艺术的探究,而是对诗词书画、音乐、建筑、雕塑等各类型艺术都有着极其浓厚的兴趣。他探求各种艺术内容与形式的共同特点,再挖掘共同品质背后的哲学宇宙观。事实上,宗先生对中国艺术宇宙观的研究,即是对中国艺术精神的探讨,而“中国艺术精神”则是他散步美学里一条贯穿始终的主线。他运用“以小见大”的研究方法,以个案研究为基础,以哲学为根据,经过分析、综合以及中西比较凸显中国艺术精神的特质和魅力。
  在宗先生的视野里,在他美学散步的痕迹中,“中国艺术精神”是如何被描绘的呢?欲得到答案,我们先得从他如何描绘各种艺术的特质说起。他首先对每种艺术形式进行深入的分析,又将诸艺术门类以时间和空间为两大标准进行了综合的比较:音乐为时间中纯形式艺术?熏建筑为空间中纯形式艺术?熏而舞蹈乃综合时空的纯形式艺术……宗先生不仅强调各种艺术的相通之处,更在此基础上确认了中国诸艺术中的领头艺术。他指出,中国书法的妙境通于绘画,中国画以书法为骨干,以诗境为灵魂;中国画是一种建筑的形线美、音乐的节奏美和舞蹈的姿态美;中国诗也趋向音乐化、节奏化;流动的音乐里有建筑,建筑里含飞动之美……在这些艺术意境的会通处,宗先生看到了一种舞蹈精神。他说:“由舞蹈动作伸延,展示出来的虚灵的空间,是构成中国绘画、书法、戏剧、建筑里的空间感和空间表现的共同特征,而造成中国艺术在世界上的特殊风格。”因此,舞蹈即为中国各艺术中的领头艺术,它是音乐的语言?熏它表现在绘画中是气韵生动?熏在书法里是飞舞之势?熏在建筑上是飞动之美?熏在诗之最高境界里是“精微穿溟滓?熏飞动催霹雳"。“舞”,是中国一切艺术境界的典型?熏生生的节奏则是中国艺术境界的最后根源。
  宗先生得出的结论恰好与他对中国宇宙意识的分析相吻合。他认为,中西艺术的审美空间意识有着根本的差别:西方是“向着无尽的宇宙作无止境的奋勉”?熏而中国是“饮吸无穷于自我之中”。这完全是两种精神意境。原因在于西方人“对这无穷空间的态度是追寻的、控制的、冒险的、探索的”?熏其“结果是彷徨不安?熏欲海难填”?鸦而中国人“对于这无尽空间的态度却是为古诗所说的‘高山仰止?熏景行行止?熏虽不能至?熏而心向往之’”。“深广无穷的宇宙来亲近我、扶持我?熏无庸我去争取那无穷的空间。” 何以会有如此差异呢?宗先生将中国艺术的空间意识、宇宙意识溯源至《周易》,寻绎其哲学根源。他说:“中国人的最根本的宇宙观是《易经》上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 。阴阳二气化生万物,宇宙万物就是一个完整的生命系统,人在静观寂照中与物冥合,体悟生命的律动,生生不息,流动荡漾,充满了节奏感和音乐感。与西方主客对立的思维模式不同,中国古人是与物交相浑融、体合无间的。中西艺术的不同正来自于中西宇宙观的巨大差异。不管是希腊“有限的具体宇宙包含在和谐宁静的秩序中”的古典境界,还是近代西方“一无穷的力的系统在无尽的交流的关系中”的世界观,他们的宇宙观点都是一贯的,“即‘人’与‘物’,‘心’与‘境’的对立相视”。与中国体现天人合一的广大和谐的生命精神根本不同。
  《易经》乃“生”的哲学。“生生之谓易”,宇宙空间里充溢着生命的流动。因此,这空间乃流动的空间,这宇宙,乃时间率领着空间所成就的节奏化、音乐化的“时空合一体”。中国艺术就是在这时空一体、虚实结合的流动节奏中表达出来的。那么作为综合时空之纯形式的艺术——舞蹈就最体现中国人的宇宙观,“它不仅是一切艺术表现的究竟状态,且是宇宙创化过程的象征”,因此,中国艺术的表达必呈现出此一特征。
  宗白华认为“舞”是生命精神的体现,中国艺术是生命的艺术。因此,“生命”是他阐释艺术精神的关键词汇。与西方伯格森等的生命哲学将生命归之于人的欲望和本能冲动不同,宗氏认为生命是包括人在内的宇宙万物遍在本有的生生不息、绵延长存的动的属性,是贯通宇宙人生的广大和谐的节奏律动。艺术,就是这灵的宇宙的生命情调。中国艺术之所以动人,就是因为它内涵这种至大而仁和的胸怀,超越而莹洁的意境;中国艺术精神之所以异于西方,皆因为中国艺术是从体贴生命之伟大处得来,它既使心灵和宇宙净化,又使心灵和宇宙深化,美妙无比。
  综合上述,既然生命之舞晃动于中国一切艺术之中,那么舞蹈精神就应该是中国艺术精神的表现。宗先生曾经不经意地表达出了这一层意思。他说:“谢赫的六法以气韵生动为首目,确系说明中国画的特点,而中国哲学如《易经》以‘动’说明宇宙人生,正与中国艺术精神相表里。” 这里的“动”,就是舞蹈的飞动之态,所以宗先生才解释“气韵生动”为“生命的律动”。这一解释看似简单和随意,事实上应是经过了深深的体悟和细细的推敲的。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里用两万余字理清“气韵生动”发展的来龙去脉,最后讲到“气韵与生动的关系”时,还是以一句话概括:“气韵是生命力的升华。就道家的思想而言,也可以说是生命的本质。所以有气韵便一定会生动……”两位学者的观点不谋而合。
  宗白华先生的逻辑非常清晰。他欣赏艺术作品,体验中国艺术之品格,追索中国艺术独特品质的根本。就在这一过程中,他既偶然也必然地碰触到了“中国艺术精神”的问题,并且于无意识中得出了理性的结论。“道、舞、空白”,是他对中国艺术意境结构的特点所作的一个总结性的概括,也是中国艺术精神得以表现的空间。
  这里的“道”,是庄子之“道”,他认为庄子是具有艺术天才的哲学家,对于艺术境界的阐发最为精妙。庄子的“道”虽是形而上原理,却能和“艺”体合无间。“道”就是“生命的节奏”。“中国哲学是就‘生命本身’体悟‘道’的节奏。‘道’具象于生活、礼乐制度。道尤表象于‘艺’。灿烂的‘艺’赋予‘道’以形象和生命,‘道’给予‘艺’以深度和灵魂。”“只有活跃的具体的生命舞姿、音乐的韵律、艺术的形象,才能使静照中的‘道’具象化、肉身化。” 也就是说,道与艺术有着内在同质的东西。这倒是与徐复观的观点极其相似。只不过在徐复观,道是以人生的修养工夫而成就艺术精神,在宗白华,则是以生命节奏来成就。
  庄子说:“虚室生白。”又曰:“唯道集虚。” 也就是说体道要虚,因为虚则实,实则备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虚实相生才成意境。中国艺术着重这空中点染,抟虚成实的表现方法。诗境、词境、画境……均是在虚空中传出动荡,流出美丽。例如中国画,“画幅中飞动的物象与‘空白’处处交融,结成全幅流动的虚灵的节奏。空白在中国画里不复是包举万象位置万物的轮廓,而是溶入万物内部,参加万象之动的虚灵的‘道’”。
  道——舞——空白,中国艺术意境在这里展开,中国艺术精神的根本意态也在此处显现。
  宗白华与徐复观、方东美、唐君毅等新儒家一样,不管他们对中国艺术、美学的探讨是否有意识地以“中国艺术精神”命名,本质上都是在追索同一个问题,即中国艺术特有的内在品格和气质。他们作为活跃于二十世纪中国的学者,都在寻找中华文化不同于西方文化的特质和魅力,并进而试图找到中西艺术和美学的据点。既彰显民族文化的精髓,也探求全人类的共同精神。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责任感使然,也是他们渴望揭开人类文化之谜的欲望所趋,是那个时代众多学者们共有的情结。
  
  作者简介:孙琪,女,暨南大学中文系2003年博士研究生。
  
  参考文献:
  [1]宗白华.美学散步 [M]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2]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