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说钱锺书《谈艺录》之鉴赏论
作者:周振甫
《蟜州山人续稿》卷一百五十《吴中往哲象赞》于归震川曰:“先生于古文词,虽出之自史汉,而大较折衷于昌黎、庐陵。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超然当名家矣。”《赞》曰:“风行水上,涣为文章;当其风止,与水相忘。剪缀帖括,藻粉铺张。江左以还,极于陈梁。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始伤。”钱牧斋《初学集》卷七十九《与唐训导汝谔论文书》、卷八十三《题归太仆文集》、《有学集》卷四十九《题宋玉叔文集》、《列朝诗集》丁集卷六又卷十二重叠引《赞》语,皆窃易“久而始伤”为“久而自伤”,以自坚其蟜州“晚年定论”之说。周栎园《书影》卷一记蟜州晚年翻然自悔,本牧斋所说,而引《赞》中此句,作“始伤”不误。归玄恭编《震川全集》,末附蟜州《赞》及《列朝诗集》中震川传,亦作“始伤”,已据蟜州原文以校正牧斋引文。而《明诗综》卷四十四、《明史•文苑传》《四库提要》卷一百七十二均作“自伤”,则未检《蟜州续稿》而为牧斋刀笔吏伎俩所欺。李元仲《寒支二集》卷一《答叶慧生书》云:“及元美末年为震川赞,乃曰:‘余岂异趣,晚而自伤。’盖伤震川之不可及也。”吕叔讷《白云草堂文抄》卷三《再复严明府书》云:“究之王李所成,不能轶出于韩欧之徒之上。晚而自伤,竟屈伏于震川之下。”蒋子潇《七经楼文抄》卷四《与田叔子论古文第二书》甚许蟜州,言其非真推震川,乃“老而怀虚,自贬以扬之”,却仍谓蟜州有“久而自伤”之语。近贤论著,因循不究。盖众咻传讹,耳食而成口实矣。一字之差,词气迥异。“始伤”者,方知震川之不易得,九原不作,赏音恨晚也。“自伤”者,深悔己之迷途狂走,闻道已迟,嗟怅何及也。二者毫厘千里。曰“岂异趣”者,以见己与震川,同以“史汉”为究竟归宿,特取径直而不迂,未尝假道于韩欧耳。蟜州弟敬美《王奉常集》卷五十三《艺圃撷馀》云:“正如韩柳之文,何有不从左史来者。彼学而成为韩为柳,我却又从韩柳学,便落一尘矣。轻薄子遽笑韩柳非古,与夫一字一语必步趋二家者,皆非也。”足资傍参。蟜州《读书后》卷四《书归熙甫文集后》须与《四部稿》卷一百二十八《答陆汝陈》合观。陈眉公《妮古录》引蟜州语,亦见《续稿》卷一百七十五《与徐宗伯书》,其书与卷一百八十一《与李仲子能茂》、卷一百八十二《与颜廷愉》,胥可阐明此《赞》。《书谱》记王逸少评书云:“锺张信为绝伦。吾书比之锺张,锺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蟜州晚岁虚气退,于震川能识异量之美,而非降心相从,亦不过如逸少之于锺张而已。何尝拊膺自嗟、低头欲拜哉。牧斋排击蟜州,不遗余力,非特擅易前文,抑且捏造故事。如记蟜州造访汤若士,若士不见,而尽出所涂抹蟜州文集散置几案间,蟜州翻阅,默然而去。王山史《砥斋集》卷二《书钱牧斋汤临川集序后》即谓其“欲訾蟜州”,所“述事似饰而未确”:“预出之以度蟜州之至耶?抑延蟜州至堂而后出之耶?”窃谓征诸《玉茗堂尺牍》卷一《答王澹生》,则若士“标涂”蟜州集,有人“传于”蟜州“之座”而已;卷三《复费文孙》明言旧与蟜州兄弟同仕南都,“不与往还”。牧斋不应未睹二牍,而悍然杜撰掌故,殆自恃望重名高,不难以一手掩天下耳目欤。牧斋谈艺,舞文曲笔,每不足信。渠生平痛诋七子、竟陵,而于其友好程孟阳之早作规愊七子、萧伯玉之始终濡染竟陵,则为亲者讳,掩饰不道只字。窜改蟜州语,不啻上下其手,正是一例。(385—387页)
这一则讲钱谦益篡改王世贞《吴中往哲象赞》的归有光赞,把原文的“久而始伤”改为“久而自伤”。这一个字的篡改,用意有很大不同,所以归入鉴赏类。这一个字的篡改,牵涉到王世贞对归有光的态度,牵涉到王世贞对归有光的评价与对自己的评论,所以关系不小。揭发这一个字的篡改,也揭发了钱谦益的用心和为人,这也有关对钱谦益的评价,所以钱先生作了详密的考证。钱谦益的篡改,影响很大,不但《明史•文苑传》里引用了,连博学如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里也引用了,因此使李世熊、吕星垣、蒋湘南都承袭错误,这就不得不加以辨正了。
钱先生揭发钱谦益的篡改:一据《蟜州山人续稿》作“久而始伤”,二据周亮工《书影》引作“始伤”,三据归庆编《震川全集》末附引《赞》作“始伤”。除据了这三证外,还引了王世懋《艺圃撷余》的话作旁参一,再引王世贞《读书后》讲归有光的话作旁参二,再引王世贞《四部稿》的《答陆汝陈》作旁参三,再引陈继儒引王世贞语作旁参四。这样举了三个明证与四个旁参,证明钱谦益的篡改原文,已铁案如山,不可动摇。钱先生更指出这一个字的篡改的用意。“一字之差,词气迥异”。“始伤”,能识归有光的异量之美,认为归有光的学习韩愈、欧阳修,与自己学问门径不同,但同以学习《史记》《汉书》为归宿,这点起初不认识,这时开始认识,因而伤悼他。不过表示赏识他而已。“自伤”是伤自己的迷途狂走,开道已迟。这一字的篡改,歪曲了王世贞原意,来贬低王世贞。像纪昀的《四库全书总目•震川文集》:“初,太仓王世贞传北地信阳(李梦阳、何景明)之说,以秦汉之文倡率天下。”“有光独抱唐宋诸家遗集,与二三弟子讲授于荒江老屋之间,毅然与之抗衡。”“世贞初亦抵牾,迨于晚年,乃始心折。”“自明季以来,学者知由韩柳欧苏沿洄以氵斥秦汉者,有光实有力焉。”这里讲王世贞“以秦汉之文倡率天下”,又讲有光“由韩柳欧苏沿洄以泝秦汉”,就归宿到秦汉讲,两者并无不同,只是取径不同而已。称作“自伤”,是自伤迷途狂走,变成“异趋”,与世贞说的“余岂异趋”相矛盾了。因此纪昀论述也有矛盾,纪昀既认为两家同趋秦汉,何用“自伤”?钱先生又指出钱谦益捏造故事来贬低王世贞。指出他“舞文曲笔,每不足信”,又举出他痛诋明代七子与竟陵派锺谭,但掩饰他的好友摹仿七子与濡染竟陵,更作了批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