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金锁记》的悲剧品味
作者:柯粉玲
《金锁记》极为精妙地展现了曹七巧在物欲与情欲的驱使下,人性被践踏、受残害,最终灭绝的过程。在这篇曾被傅雷先生誉为“文坛最美的收获"和被夏志清先生认为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中, 张爱玲依然是冷眼旁观的,文字很淡甚至很冷,淡得彻底,冷的寒心,其笔下的人物形象更多的是与社会生活的没落与乱世的苍凉联系在一起。其苍凉、含蓄的语言意境尽显文字之美。
结构:“完不了”的悲凉
“完不了”和“反高潮”是张爱玲小说结构的两大特征,《金锁记》便是“完不了”的结构典范。曹七巧嫁到姜家来,麻油店老板的女儿在贵族之家给残废公子做了正头奶奶,她遭到一家上下的欺凌。这个开头有点“奇”,但不过分,还是平淡朴素的。由此展开了七巧一生争斗的艰难历程,在压缩的故事时间里,层层推进,展示七巧传奇性的人生悲剧和心路历程。张爱玲对《金锁记》的结尾处理独具匠心。曹七巧在往事苍凉的回味中去世,小说叙事主体内容已经结束,而小说却以令人回味的一段文字作结:“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了,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有完——完不了。”
在此之前简单交待了长安的现状,也就是在七巧的故事结束之前,张爱玲已经悄悄地在叙事逻辑的因果链上搭上了七巧女儿长安的内容,七巧已经将自己生命中的不幸转移到女儿的身上,同时也培养起了长安阴鸷、乖戾的性格,长安继承了七巧的性格与不幸,使这个三十年前的故事“完不了”,也使小说产生了更为深沉厚重的内涵和悲剧意味。
形象:悲欢离合的无奈
七巧得以一个小业主女儿的身份做成门第颇高的姜家二奶奶,只因为她丈夫是做官人家的女儿都不会要的骨痨身子。因此她的正常情欲难以得到满足且受到极度压抑,但压抑并不能使情欲熄灭,相反,越是压抑越是想通过反常的方式寻求出路。情欲的难以满足导致她对金钱的疯狂追求,以致后来丧失了人性。七巧是因为丈夫的弟弟季泽的原因才嫁到姜家的,然而时间的流逝和无情的现实迫使她一点一点地失望下去,她慢慢地蜕变成了另外一个七巧。她不顾一切地捞取能够得到的物质,企图以此弥补感情上的亏损,但对于季泽,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忘记过,后来季泽来看望被分出去的七巧,说出了那一些确实有点儿感情的话语时,她惊得陷入了片刻的眩晕之中,“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可是毕竟此时的七巧已经不是当初为了爱嫁到姜家的七巧了,她知道什么才能使自己生存下去,她更加知道季泽想要的是什么,于是她暴怒、发疯,果断地拒绝了季泽。如果说对季泽的渴望是七巧人性的表现,那么泯灭了那点爱,她便彻底地套上了黄金的枷锁,变成了地道的疯子。不幸的是她还是母亲、婆婆,她的疯狂不仅使自己走向毁灭,而且将身边的人(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也拉来做陪葬。曹七巧在性变态心理、仇视与嫉妒心理、寡居者的护犊心理的驱使下,成为“食人者”,“食”的是自己的亲生子女长白和长安的幸福与生命。金钱扭曲了人性,泯灭了母性。
与传统文学中颂扬伟大的母爱不同,张爱玲的笔下,母亲也罢,其他人也罢,作为一个人,就逃不了人与人之间本质的自私、虚伪、冷酷——这是张爱玲对人性的基本理解,她把亲子关系还原为普通的人与人的关系,从而对母性作出了极个性化的审视。七巧的悲剧是无可奈何的,她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悲剧的根源在她的本性中,她摆脱不了。她就是这样“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的。
情感:悲悯中的怆然
鲁迅说:“喜剧是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一定义适合于张爱玲小说中的悲剧特征,她的小说世界中的悲剧性只能从这一较为宽泛的悲剧定义来分析。七巧的悲剧意味是逐步展开的,小说开篇时她是一个喜剧性人物,满口村话,自私残酷,作家在将七巧人性中无价值的部分撕破给人看的同时,读者发现她正常的生活权利被毁灭,便逐步体会到了她的悲剧性。她丧失了人的基本的性爱权利,不由自主地带上了黄金的枷锁,整个生命就在这黄金的枷锁中挣扎。最后,七巧躺在床上回顾自己的一生:年青时“喜欢她的有肉店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兄弟丁玉根,张少泉,还有……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
她本来可以有另外的选择,却被推进了黑沉沉的深渊,一去永不回头。读到这里,一种沉重的难言的悲哀使我们淡忘了七巧的残酷,只感到她的一生都是在作绝望的挣扎,既同周围的险恶环境搏杀,又同自己内心的情欲搏斗。她的死引起了我们内心的怜悯,设身处地地站在七巧的位置上,体验她的生命历程,让我们感到悲哀和怜悯的不是她的道德品行,也不是她的社会价值,她被毁灭的是她本来可以有另一种选择的生命历程,以及她试图活得更好的愿望,她为此奋力挣扎。在她的挣扎过程中,我们看到了她掌握自己命运的被动性。由此,张爱玲将她笔下的人物从喜剧的场景中引入到悲剧的境界中来了。回头来品味七巧的一生,才感到悲剧意味的浓郁,悲剧感受经久不息。
意象:苍凉的冷月
意象是一种独特的审美复合体,是有意义的物象,它是人物之外的物象与作家或者人物心灵的交融。张爱玲的小说中,意象的运用有她自己独到的地方,其中关于“月亮”的描写更是深深地震撼人心。张爱玲的月亮不会衰亡,它是她意象世界里一盏奇异的幽灯,又是上帝的眼睛和夜晚的太阳。今天我们打开她的全集,惊喜于其中竟流淌着一条动人的月亮河。纵观文集,月亮这一意象发展的顶峰当推《金锁记》。这篇小说里,月亮统领全部的其余意象,显示了故事的悲剧性和悲剧的深刻性。全篇共有九处写到月亮,有些蜻蜓点水一笔带过,有些则浓墨重彩精雕细琢。
小说一开头就提到月亮:“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三十年是一个流逝的时间意念,月亮是一个永恒的时间意象,变与不变,历史时间与自然时间的并提,形成了一种反讽的基调。接着摆出两种人对于三十年前月亮的看法:“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年轻人未曾经历,只能想象,结果是“陈旧而迷糊”;老年人经历过,可以回忆,结果是“大,圆,白”,美丽而凄然。看起来说书人没有解释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怎样的月亮,实际上却是以不解解之,因为无论年轻人还是老年人,都是看月不是月。过去的人和现在的人不能互解,此月即彼月,此人却非彼人,从实质上说此人又仍是彼人,这其间有悖论,也有悲哀,悲哀里夹杂着揶揄。
小说正文写到长白新婚不久,七巧连接着让长白烧了两晚上的烟,儿媳芝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漆黑的天上的一个白太阳。”“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这段包括两个比喻:一个是明喻,一个是注释式暗喻,一明一暗两个比喻连用,使得喻旨、喻体之间的关系既肯定又强调。月亮像白太阳,这是个奇异的比喻,初看荒诞,再看就令人汗毛凛凛地感到恐怖。任何事物脱离了相宜的环境,出现在不相配称的环境中都是可怖的。以太阳比喻月亮后,时间的意识模糊了,时间的确定性消失,时间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以至我们可以说时间此刻不复存在。月亮是芝寿眼中白太阳似的月亮,这其中暗示着芝寿的悲剧黑夜如此,白昼如此,天天如此,她的悲剧是延续而永恒的。
小说的结尾,三十年前的故事似乎结束了,“三十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月亮的意象在结尾重又出现,有始有终,成为贯穿全篇的主题意象,强调了悲剧的深刻性和一贯性、彻底性。只是轻描淡写,便呵成一片苍凉的气氛。小说情节的关键时刻、人物命运的重要关头,月亮的意象都会出现,与人物同喜同悲,形成一种悲凉的氛围:深刻的悲剧、人的悲剧、女性的悲剧。
另外,写到七巧爱情幻灭时:“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一更……一年,一百年。”这里的时间从一点扩展到一百年,强调了悲剧的延续与永恒。小说一切深刻的内涵都包蕴在贯穿意象月亮之中,整个人生是一出冗长而庞大的悲剧,千秋万代将不断上演。张爱玲的世界诞生在半个多世纪前,可是百年千年后,推开我们最新文明的窗子,张爱玲的月亮仍将照耀着大地……
写到这里,浓郁的荒凉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令人不禁掩卷嗟叹!
在张爱玲的笔下,没有改造国民性的抱负,有的只是“同情的了解,了解的同情”,有的只是复杂的爱恨情结,剪不断、理还乱的难以明言的依恋。她揭示并接受了人性丑恶的客观事实,以悲天悯人的情怀注视她笔下的众多女性,这突出表现为对卑微的生活中挣扎的小人物的深刻同情。因为,认识人生就是认识人生的悲剧性,仅此而已。
张爱玲的小说,素以苍凉、凄美、犀利的笔触和对社会、人性的深刻洞察而著称。张爱玲小说中最有劲道的东西就是世俗——人间烟火气,这使得她的小说在晦暗中明朗起来。世俗性其实也是人性,不是知识分子的人性,是大众的人性。
自八十年代以来,“张爱玲热”一浪接一浪,“张爱玲”变成某种趣味的象征而被争相仿效,张爱玲这样一个善用文字去触摸旧上海风情的作家,恰恰在某一角度上迎合了人们内心的情结。然而从普遍的阅读接受来看,又有多少人能深刻理解张爱玲作品中深蕴的悲凉,以及那种人生“惘惘的威胁”?浮躁的阅读心态和肤浅的东施效颦忽略并消解了张爱玲的睿智与深刻,然而,知否、知否,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
作者简介:柯粉玲,女,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广东省建筑工程机械施工公司房地产经济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