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他与她,谁是猛虎
作者:彭卫红
一个叫崔家媚的女人是那种“看起来像荡妇,其实什么也没做”的女人,她走路时候“臀部扭得像水波一样”,她摇曳的身姿让许多男人眼馋,一个老单身汉为她在墙上撞得头破血流,她却“婷婷袅袅地转身看一眼,不动声色地又转回去,仿佛全然与她无关”。尽管她有那种让男人想入非非的走路姿态,但那只是她的个人爱好,除了这个爱好之外,她与别的传统女人没什么两样,她骨子里是那种恪守妇道和贞洁的良家妇女,是丈夫和女儿的贴心保姆。她只希望丈夫对她好,她对外界别无所求。她是一个生命力旺盛的女人,丈夫却“有病”,在丈夫那里她正常的情欲无法获得必要的宣泄和输导,她感到倍受压抑,也只能默默忍受,甚至她走起路来像水波一样的姿态也可以理解为被压抑的欲望的变相的表演。她做过多年中学教师的丈夫老刘,长期病休在家,他不仅生理上有病,而且心理和精神上更病得不轻。老刘原是一个江南才子,也曾喜欢温柔如水的妻子,但现在妻子在他眼里却是一个强悍而固执的女人,他已经不再爱她,反而有些怕她。“病怏怏的老刘,一看见崔家媚,他的心里就忐忑不安,他对她既害怕,又总觉得要提防她什么。他对她已经没有爱了,因为她一直给予他压力,而他却一点压力也给不了她。他们是不平等的。”对女人的旺盛的生命力的害怕是每个男人的通病,老刘与其说是身体有病,不如说是精神上有病,他所感觉的不平等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因为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女人的魅力,不能随心所欲地驾驭自己的女人,男性总是希望自己的妻子成为乖顺的小鸟,对于一个像崔家媚这样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女人,“有病”的老刘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传的压力,但观察崔家媚的言行,除了她惹人注目的走路姿态之外,并没有发现她给他施加多少的压力,老刘感受到的压力只是老刘的男权意识在蠢蠢作怪而已。
面对压力,老刘自有消解压力的方式,他以退为进,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来对抗崔家媚。他和崔家媚不吵不闹,崔家媚让他看病吃药,他婉言拒绝,更重要的是他的爱已经完全转移到女儿刘海香身上,老刘对女儿的爱怜到了某种畸形和变态的边缘。老刘对女儿从小就疼爱有加,现在刘海香已经是个二十八岁的大姑娘,还被老刘当作小女孩一样又摸腰又亲额头。这种带有某种病态倾向的爱怜使女儿刘海香心理发育严重受挫,二十七八的女孩上卫生间还要她爸爸拿卫生巾,洗澡时候要她爸爸拿换洗的胸罩和短裤。她对父亲以外的男人几乎没什么兴趣,想到找男朋友时候,也是要找一个像爸爸那样的,在她眼里爸爸是天下最好最漂亮的男人。精神分析学说告诉我们,一定程度上女儿依恋父亲,儿子依恋母亲是正常的心理情结,但如果这种心理过分固执,就会产生心理失衡和变态,老刘的女儿刘海香对父亲的迷恋、爱情心理的发育迟缓和某种程度的停滞就与她强大的恋父情结有关。畸形的爱怜导致畸形的心理,一方面刘海香快过了适婚年龄还对异性没什么兴趣,另一方面老刘却一点也不急,说,我家海香谁配得上?我家海香小呢。虽然妻子崔家媚表面上没有过激的反应,但父女俩过分亲昵的关系无形中伤害了作为妻子和刘海香母亲的崔家媚,老刘一家三口之间关系明显地失去了一般家庭的平衡和正常状态,崔家媚成为这样一个畸形结构家庭的牺牲者。后来刘海香终于出嫁了,老刘在刘海香出嫁那天哭得像个女人一样,像家里死了人似的。在老刘心中,女儿刘海香就是他生活的最大的希望,女儿的出嫁意味着希望的破灭,他的绝望的哭声里面既有对女儿离开自己的痛惜,又有对自己再也无法显示畸形的父爱的哀悼。这一切都被他妻子崔家媚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但她却表面上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我们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表面上这个家庭平静如水,但实际上因为爱欲的分配的严重不均和失衡导致了家庭成员的内在矛盾的加剧。刘海香的出嫁使这个家庭的矛盾稍稍得以缓和,但老刘和崔家媚之间的矛盾却在日常化的压抑和反抗、控制与反控制之中日积月累,在日积月累中逐渐升级。
“刘海香出嫁了,家中就老刘和崔家媚两个人了。两个人,一个病人,像一张枯干的树叶;一个女人,像一条丰沛的暗流涌动的河流。”老刘和崔家媚之间进行着一场钩心斗角的“暗战”。他们之间没有声嘶力竭的争吵,也没有大动干戈的打斗,有的是点点滴滴的折磨和伤害,曲曲折折的斗争和反抗。自从老刘“得病”以来,老刘就多次劝说自己的老婆出去找一个男人,这种侮辱人格的说法让崔家媚气愤,但又只好一再忍受。崔家媚说:“谁说你不行?我从来就没有说你不行。你是装出来的,你想逼我到外面去找男人。告诉你,我这辈子只想有你一个男人,因为我爱你。”女儿出嫁之后,老刘和老婆崔家媚有了更多单独相处的时间,老刘却情愿一个人呆着,感觉和老婆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觉得难受。他已经和老婆失去了共同的爱好、语言和话题,他已经完全不爱自己的妻子。崔家媚却对生活还有许多梦想和期待,想和丈夫出去旅游,想一起补照婚纱照片,但这些想法都一一被老刘打消,连一起出去吃饭的要求也被老刘回绝。崔家媚给老刘买来治阳痿的药,老刘更是拒绝服用,到后来他的病越来越多,半瘫在床上。崔家媚认为,老刘完全可以不得这么多的病,是因为他存心与她过不去。就像他得的阳痿,一开始并没有这个毛病,但是他总是无精打采被动应付,渐渐地就不好了,最后彻底不行。老刘总是这样被动地与妻子不合作,最后导致自己的孱弱和退化,看着茁壮的女人,他感到莫名地害怕。“他是怕女人的,有各种理由。他的女人健旺得可怕,他希望女人把他晾在一边不要多管,哪怕她在外面找男人,一个也好,两个也好……但是他恰恰不能如愿。女人要做贤妻良母,讲到外面去,谁也不会说她是借此与丈夫对抗。” 老刘就这样以一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折磨着崔家媚,崔家媚却以她健旺的生命力反抗着老刘的折磨。
老刘的死是小说的高潮之笔。老刘得了中风,不久又得了脑血栓、动脉硬化、心脏病、高血压,在老刘看来,他之所以得了这么多的病,完全是多年来心情郁闷,家庭生活不愉快所致。老刘的病越来越多,崔家媚的生命力却健旺如故,老刘和崔家媚的对抗越来越明显,老刘讨厌看见他女人走路的样子,他在崔家媚走进来之前,会冲着将开的屋门大叫一声:“骚”,然后闭目装睡,想象崔家媚对自己无奈而愤恨的样子,心里愉快得要飘了起来。老刘的虚伪和报复心态可见一斑。崔家媚也毫不示弱,她比以前更爱出去进行她的各种消遣,或者带一些人来家里打麻将,她甚至转述同伴的话说:“她们今天说,你跟一个半瘫子活到哪一天才是尽头。”两个已经相互失望的男女就这样以伤害和折磨对方来获得心理的满足,使对方痛苦成为他们的快乐之源。得了心脏病的老刘本可以吃下几颗救心丸之类的药品就会暂缓病情,这一次病情发作,崔家媚听到老刘连求救时都没喊自己的名字,却在喊女儿刘海香的名字,这使崔家媚感到异常的愤怒和羞辱,她拿着药的手坚定地永远地停在空中。“不过是一分钟的模样,老刘就喘完了。她看着自己的手,希望它会颤抖起来,但是她的手比她的脑子还无动于衷。她突然知道了,这么多年来,她的冷静并不是冷静,她只是麻木。她麻木到了极点,杀了一个人,并不觉得害怕。”老刘病危的最后的喊声使崔家媚明白,老刘眼里根本没有她,根本不爱她了,她早已经只是丈夫生活中的局外人,并且自己一直以来都被这个不再爱她的男人所压抑、折磨和伤害,崔家媚早就生活在没有爱的家庭里了,她麻木地切断老刘的生命线,看似一时的冲动,其实是长期的压抑之后的瞬间的爆发,爆发得那样无情无义,那样惊心动魄,但善于掩饰自己真实内心的崔家媚轻而易举地骗过了她的街坊,内心里却有了挥之不去的罪恶感。
从个人生活的角度来说,家庭是考验人性的最真实也最微妙的场所,人性中的真善美和假丑恶都会在家庭这种相对私密化的场景中现出原形,它是一个赤裸裸的舞台,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和谐和宽容在这里展开,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各种较量和对抗也在这里展开,老刘和崔家媚所展现的更多的是后者,正如作者叶弥在这篇小说的手记中所言,“在对抗中,人人都是猛虎,但每个人又都是那么容易受到明的或暗的伤害。男人和女人比较,女人在伤害中并不比男人更情绪化。但女人更易结仇”。崔家媚因为爱的缺失借机杀害了丈夫老刘,与老刘的“非暴力不合作”的对抗相比,显得更残酷,更触目惊心。对女儿说,她要忏悔。她真的会忏悔吗,也许她会,毕竟她还心存善良;也许她不会,因为日积月累的或明或暗的伤害和压抑,使她生命受尽折磨,丈夫的死对她也许更是一种解脱。
作者简介:彭卫红,中南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