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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仙境”在《长恨歌》中的审美意蕴
作者:付兴林
关键词:《长恨歌》 蓬莱仙境 审美意蕴
《长恨歌》是中唐伟大诗人白居易最负盛名、最具影响的代表作。作者以其“深于诗、多于情”的艺术禀赋和“新天下人耳目”的精妙构思,在突破历史题材的束缚,充分吸收民间传说的基础上,成功地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创作手法结合在一起,从而结撰出了“有声有情、可歌可泣”的优秀诗篇,也从而引起了上自帝王将相、文人学士,下至倡优释道、贩夫走卒持久不衰的关注、激赏的浓厚兴致。应该说,从《长恨歌》的传播史和研究史来看,前贤、学人对该诗的艺术魅力所作的品评、探讨可谓多且详矣。不过,笔者在对文本反复解读、对研究史仔细翻检后,总觉得我们对白居易苦心孤诣所设计的“蓬莱仙境”的审美意蕴多有疏忽、重视不够。虽然亦有个别文章从道教的视角出发研究《长恨歌》,却并非把对“蓬莱仙境”在《长恨歌》中的价值、意义作为研究重心。事实上,“蓬莱仙境”在《长恨歌》故事情节的拓展、主题倾向的生成、悲剧意味的消解等方面,的确发挥着举足轻重,甚至可说是无可替代的作用。对于这样不容忽视且值得玩味的问题,我想我们有必要进行一番详细的考察。
一、“蓬莱仙境”对《长恨歌》情节的拓展作用
《长恨歌》是一首具有浓郁抒情色彩的长篇叙事诗。整首诗,不仅具备叙事诗的基本属性——一定的故事情节、生动的人物形象,而且可以说将这类叙事诗的基本属性推举、发挥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就《长恨歌》的故事情节来说,实可用跌宕起伏、曲折离奇加以形容。而之所以能取得如此的审美效果,实与“蓬莱仙境”对整个故事情节的拓展、丰富、细化有着直接的关系。
情节是人物命运在一系列事件发展过程中所形成的逻辑轨迹。《长恨歌》以爱情故事为中心,生动地展现了李、杨悲剧性命运的推进历程。从《长恨歌》的总体情节结构看,可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从首句“汉皇重色思倾国”至“尽日君王看不足”;第二部分从“渔阳鼙鼓动地来”至“夜雨闻铃肠断声”;第三部分从“天旋日转回龙驭”至“魂魄不曾来入梦”;第四部分从“临邛道士鸿都客”至结尾“此恨绵绵无绝期”。依据内容的重心,我们可将四部分依次提炼概括为赏美、失美、思美、寻美。从各部分在诗篇中所占的份额来看,赏美三十句,失美二十句,思美二十四句,寻美四十六句。单从这一比例来看,显然第四部分寻美在其中所占分量最重。虽然仅从字句数量的多少,并不能证明寻美一节就一定具有突出的作用,但我们至少可从耗墨多寡的偏向上,看出作者用力、属意之所在。
赏美是故事情节的开端。它实际上包含追求美、欣赏美两个层次。追求美在文本中体现在“追求”和“求得”的过程中,即“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欣赏美在文本中体现为对美的“珍视”和对美的“爱心大奉献”,即“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和“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在赏美这部分中,白居易删除枝蔓,淡化历史,苦心而善意地塑造了姿质美丽、魅力万千的杨贵妃形象,以及面对美艳佳人时,唐玄宗不能自已的痴情、任情的形象。与此同时,作者还极尽渲染之能事,描绘了这对特殊伴侣——帝妃间知音互赏、如胶似漆的情爱生活。
失美是故事情节的发展,它实际上是对赏美情节的逆转直下。这一部分包含美的陨落和对陨落的美的伤感两个层次。关于美的陨落集中体现在“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几句诗中。至于对陨落的美的伤感则体现在逃往蜀地的征程中:“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人物命运的突转,悲剧气氛的陡生,使失美在《长恨歌》的情节发展中显得十分抢眼。在这一部分中,白居易按照故事情节的自然律动,转换了抒情叙事的基调——变沉醉为凄惨,变浪漫为凝重,极为准确地展示了杨贵妃死别之时留恋难舍之情状,以及唐玄宗痛失爱妃后恍惚、伤感之境况。
思美是在失美的基础上故事情节的进一步延展。在这里,思美的主体是唐玄宗,所思的对象是杨贵妃。对美的追思不仅体现在驾返长安的旅途中:“天旋日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更体现在西宫南内寂寞独守的煎熬中:“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在失美所形成的悲剧基调的基础上,思美一节更突显了唐玄宗暗淡灰冷的心境,以及痛失所爱的唐玄宗无时无处不有的对杨贵妃的刻骨思念。
赏美、失美、思美是白居易依托历史又重塑历史的结晶,尽管作者调动了诸种艺术手段,将爱与痛均夸饰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但毕竟这三部分情节的构成与推移,更具有某种历史的真实性。赏美是一对热恋情侣奏出的欢快乐章,失美是爱神所历经的灵与肉的拷问与磨难,思美是“失伴飞”的唐玄宗对另一半的喃喃呼唤。在爱情命运的迁变中,抒情主人公由成双成对骤然间变成形单影只。生的欢乐与死的悲惨,拥有的幸福与失去的痛苦,在赏美、失美、思美的参照对比中,积聚成巨大的、无以言传的悲感势能和情感张力。
也许以上便是白居易借助历史的影子所能最大程度给我们提供的审美范本。然而,倘若主人公的命运果真如此,我想我们谁也无法面对一对深爱的情侣最终不免落得个一生一死的悲惨结局的事实,我想我们将很难在感性层面和理性层面上接受一个永不甘心的苦行者就此了无结果地“苟活”着的惨况,我想无论是谁都难以承受爱情的力量仅是如此乏力渺小、不堪一击、不值一提的幻灭感。
白居易不愧是位“深于诗”的伟大诗人,他以超凡脱群的艺术天赋,充分地撷取了民间关于李、杨故事的传说,在尊重人物情感需求、心理期待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构思出了寻美的情节。从而不仅使诗情于柳暗花明处骤生波澜,而且对人物的命运也作了一个合情入理的演绎。显然,寻美是人物情感诉求在另一世界的延伸,是故事情节的高潮所在。大致而言,寻美包含有的放矢地搜寻得而复失的美人以及重现于仙境的美人托物寄情、重申誓言三个场面,而这一切均发生在蓬莱仙境。
在久思无果及“魂魄不曾来入梦”的情形下,临邛道士这位“能以精诚致魂魄”的超人的出现,给无计可施、几近绝望的唐玄宗带来了希望。方士“升天入地”殷勤搜寻的结果,是在那辽阔无垠的海天尽头,一处别有洞天非人间的蓬莱仙境的出现。在仙山上,消失已久的杨贵妃,像一朵颤悠在春风中、带着雨露的圣洁梨花再度闪亮登场。此时此刻的杨贵妃虽已没有了皇宫中“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艳丽妩媚,却别具一番绰约仙子苦情涩调所附丽的清香冷玉之美。方士即将返回复命之际,杨贵妃以她昔日受宠的信物作为寄情、陈情的载体:“唯将旧物表深情,钿盒金钗寄将去。”并进而满怀希冀地共勉道:“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也许,漫长岁月中的寂寞孤苦太需要温馨缱绻的幸福时光加以冲淡,也许托物寄情的用意仍显单薄而不足以表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也许那撼人心魄的往日誓言情不自禁还想重温、仍欲重申:“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从杨贵妃殷殷叮嘱的的话语中,又再度推出另一段鲜为人知的感人故事:在那年七月七日夜深人静时分,她与唐玄宗相亲相偎在长生殿,他们为牛郎织女坚贞不渝的爱情所感动,于是互吐真情,互表心迹,信誓旦旦地发下誓言——在天上希望做一对双飞相从的比翼鸟,在地下愿为两株相交摩挲的连理枝。毋庸讳言,这誓言是昔日皇宫中两心相爱的符码,但同时,这誓言的作用和意义于远离人寰的仙山上再度裂变、升腾——它是今日两心谐振的回响,是未来两心相约的长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