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何处春江无月明
作者:袁 韵
三、“月” 是作者内在情感的隐喻与象征
概括而论,我认为,整首诗篇的情感可以归结为作者对人生之美与人生之憾的深切体验。
在第一部分中,作者把这春江花月之夜写得如此美妙、如此神奇,虽然表面上并无议论、感慨之词,但在这人间美景的描绘中,我们不难体会到作者深层的情感,那就是对这良辰美景乃至能够享有这一切的美好人生的惊叹与热爱,以及由热爱而生的无限珍惜和留连。而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作者的情感脉络又继而转到了人生之憾的情感抒发上:既有颇具根本性和哲学性的人类永恒的憾——“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从人类个体生命的有限和短促而言);又有具体而又普遍的人生之憾——“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游子思妇无奈的别离)。通常人们总习惯用“生离死别”来概括人生的无常与无奈,如果说前者表达的是江月永恒而个体生命短暂的“死别”之憾,后者表达的则是有情人无法共享这美丽人生的“生离”之憾。再者,死乃人生之大别,时光迁逝与情爱缺失本来就同是生命意识的两个主要层面,于是,这两重憾恨就这样在生命的大主题下获得了统一。关于该诗第三部分(离情)与第二部分(理)的关系问题,以往论者要么认为二者没有什么内在关联①,要么认为第三部分离情的抒发是可有可无的,只是该诗尚未完全从宫体诗中蜕变出来而遗留下来的旧痕②,笔者认为其实它与第二部分同是不同层面上作者人生之憾的情感表达,是全篇不可分割也不可或缺的有机整体。
然而,这种“憾”毕竟是在肯定自然与生命之美好的前提下产生的,是因为渴望永远地拥有这一切而产生的,是缘于对生命的热爱和留恋,因而这样的情愫确切地说便只能是“憾”而不是“痛”、而不是“悲”,这大概就是李泽厚先生所说的“尽管悲伤,仍然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李泽厚《美的历程》)的缘故了吧。
这全部人生之美与人生之憾的情感体验,都是在“月”夜的大背景下,在“月”的启迪与引发下产生的。“月”,正是作者这深切的人生体验的外在隐喻和象征。
在诗篇中,“月”不仅是统摄全篇并形成诗歌意境之美的中心意象,而且它本身所具有的丰富内涵还使它成为作者情感表达的最贴切、最巧妙的象征物:一方面,“月”是人间美好的象征,她的皎洁、光明、圆满象征着人间的幸福与团圆,象征着人生之美;另一方面,“月”的残缺、暗淡、消隐,又极贴切地暗喻着人生的缺憾或寂灭。《说文》云:“月,缺也”,可见在古人对“月”最早的解释中,就赋予了“月”与“人”灵犀相通的情感内涵,就已经把握了“月”与人生在本质上的相似,那就是残缺;再者,“月”还具有盈虚变幻、周而复始的特点,月盈则亏,亏极则盈,而人生不也是这样一个否极泰来、悲乐相续以及“代代无穷已”的循环吗?……总之,在情感丰富的诗人看来,“月”从来都是沟通天人的有情之物,“月”的阴晴圆缺,对应着“人”的悲欢离合,有时它的残缺可以给充满着无穷憾恨的心灵以安抚和慰藉:“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有时却是“有情却被无情恼”,它的圆满又惹得伤别之人的几许抱怨、几许责怪——“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苏轼《水调歌头》)而不管月圆月缺,“月”终究是美的,这正如人生不论有多少憾恨,但依然有太多的美值得我们眷恋与留连。或许,也正是因为有缺憾,才更让我们懂得珍惜和善待。
《春江花月夜》中“月”的这种象征意义,可谓对由来已久的“天人合一”思维定势的一脉相承。作者借着这轮明月,似乎已说尽了人生之美,也说尽了人生之憾。作者写的是月亮升而复落的一个夜晚,然而又何尝不是整个人生呢?在诗篇中,“月”既是“景”,又是“情”;既是“月”,又是“人”,的确称得上是“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宗白华《美学散步》),真正体现了一种水乳交融、玲珑凑泊的境界。
以往治张诗者多注意到这首诗的理趣或宇宙意识,对“月”这一中心意象的研究也多侧重对其时空意蕴的探究③,其实,“《春江花月夜》不是以理趣或说是探索的深入而取胜(诸如宇宙意识时空观念之类),它是以情景的浑然交融、自然流畅而取胜的”④,因而对“月”这一中心意象情感内涵的探究,无论对于该诗意境的研究,还是其思想内涵的挖掘,无疑都是更有意义的。闻一多先生认为该诗是对宫体诗的超越,是“替宫体诗赎了百年的罪”(《唐诗杂论·宫体诗的自赎》),这不仅是因为该诗表现了宫体诗所不曾有的“更夐绝的宇宙意识”(《唐诗杂论·宫体诗的自赎》),同时也是因为它那深沉、真挚的情感内涵恰是缺乏诗人真实性情的贫血的宫体诗所不具备的。
作者简介:袁韵,浙江万里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中文系讲师。
①王力坚《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月”之时空意蕴》一文中认为:“如果光看该诗后半段,与一般的思妇诗无异,实在难以看出跟‘宇宙’意识有什么关系。”见《名作欣赏》,1998年第2期。
②雪潇《“人”首而“蛇”身——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赏析》,见《名作欣赏》,2000年第5期。
③如王力坚《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月”之时空意蕴》(《名作欣赏》,1998年第2期)、周惠萍《〈春江花月夜〉——由“月”的吟咏到对人生、宇宙的叩问》(《贵阳师专学报》,1997年第1期)等。
④罗浩波《一首小夜曲,千载赤情肠》,见《名作欣赏》,200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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