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陌生化的效果
作者:朱 青
这里所说的 “陌生化”是说将原本“习惯成自然”的事物,重新置于审视的目光下,让它显得陌生,从而质疑它的合理性。在这篇小说中,狗对人的跨界性观察,使它对人的行为方式,持不以为然的否定性态度。它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奇奇怪怪的、不可思议的。视角的转换,使习以为常的东西,暴露出了反常的本质。
每一种属都有自己的行为逻辑,有自己的行为准则。本种属成员看待符合自身行为逻辑、行动准则的事,会判断其合情、合理、合法;他种属的成员却发现处处与自己的观念相左,因而嗤之以鼻。小说中有一段话,是颗勒转述演出队军人们的种种行为。经它一转述,这些演员的举止既莫名其妙,又荒唐可笑:“用绳子把大小布片挂起,在布片后面竖起灯架子,叫做舞台……往脸上抹红描黑,那叫化妆……到舞台上比手画脚,疯疯癫癫朝台下的陌生人笑啊跳的,那叫做演出。”颗勒是在模仿人类的种种说法。它的模仿,加入了不大信服的语调。于是,这种对于人的学舌,隐隐地成了嘲讽。颗勒按狗的逻辑去判断人的表现,总是迷惑不解:异性间彼此吸引,就该光明正大地结合,何必忸忸怩怩、偷偷摸摸?朋友间理当诚恳相待,为何出尔反尔、翻脸不认?人类的幼仔,为啥不是平等的、反而有高低贵贱之分?……在人看来顺理成章的事,狗却认为不可理喻。
该作就是这样,用狗的眼睛去观察,用狗的思维去判断,用狗的话语去描述。通过这种方式,将人类的举止陌生化。通过这种陌生化,人类的态度不再是唯一的可能性,不再是天然合理的,它们是选择的结果,而且常常是荒唐可笑的选择。
还不仅仅是荒唐可笑。
颗勒看到,人这种 “食肉动物”,居然把人以外的一切动物,作为自己的食物,贪婪地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他们不仅吃鸡鸭鹅狗猪羊牛驴等家畜家禽,而且肆无忌惮地猎取各种野生动物,甚至吃同属灵长类的猴等等。大啖特啖,欢天喜地,毫不触犯道德观念,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小说一开始,作者就让颗勒亲眼目睹兄姊被人屠戮的场面。如果以人的眼光来看,杀狗、剥皮、炖肉,是理所当然的,是无可置疑的。可作者让狗来看,在它的目光的审视下,人的做法实在是令人发指!它完全不理解人类何以如此残忍,如此下作。
除了残忍冷酷之外,人类还有很多负面的情感因子。嫉妒、轻蔑、仇视、巴结等,思想简单、一味忠心的狗们是不懂的。它们在人的身上初次有所发现。当颗勒与一条母狗交欢时,小兵们不许它理那 “小破鞋”。作者这样写道:“它不懂 ‘小破鞋’,也不懂我们心里慢慢发酵的妒忌。它奇怪地发现当它和瘦狗一齐在雪原上欢快地追逐时,我们眼里绿色的阴狠。”人类对自己那些卑劣的感情原本是习以为常的,现在当狗 “奇怪地发现”它们时,在狗的这种提示下,对自己身上的人性的弱点也才有所觉察。后来,这些男女士兵,先假装离去,当那母狗离开掩体时,便对它 “万箭齐发”,将它打得措手不及。特别是,猜到那母狗会来和颗勒幽会,便设下捕兔夹子,将它的骨头都夹断了,以致奄奄待毙。颗勒惊奇地发现,在阴暗心理的驱使下,人会凶残到何等程度!每当写到颗勒的惊奇时,实际上是让人突破麻木不仁的状态,对自己感到惊奇,感到羞愧。看来,人的这些行径对狗来说,太生疏,太反常,太难以接受!通过狗的视角,人类的行为被陌生化了,暴露出了凶残暴虐的内在特质。这种丑恶的特质使人自己大吃一惊。文本就是这样获得了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具有猛烈的思想冲击的陌生化效果。
这种效果,与颗勒的旁观者身份有关。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任何一个种属的成员,都不容易有自知之明,不容易有清醒的自我认识。人作为人类的一个成员,其行为模式已经定型化,成了条件反射,所以,对于自身的弱点,往往习焉不察,更难以尖锐、透彻、不留情面。人必须有跳出自身躯壳、自我反观的能力。只有跳出了人类的角色身份,才能超越人类的认识局限性,才能对人性的畸变、人格的堕落有所觉悟,加以追问,才能对人类的劣根性有彻底的批判与否定。
显然,这篇小说是从狗的视角进行人性批判。作者确定的这一特殊视角,对于作者的创作目的是特别有利的。首先,狗是一种家畜,是人的亲密伙伴。它们蜷伏在人类家庭的角落,窥视着人们的一举一动,对于人类生活有着近距离、全天候的观察。其次,如果说人在其他人面前,会下意识地做假、做秀,人在狗的面前,却无须文过饰非。他们活灵活现地表演,淋漓尽致地展现。于是,借助狗的眼睛,我们可以看到人类隐藏得最深,掩饰得最好的一些东西。第三,人类与狗有很强的差异性。或者说,人的道德与狗的道德存在着异质性,这使二者必然形成对比。在对比中,人类的劣根性暴露无遗。这篇小说的基本艺术手法就是对比。作者处处将人与狗比,以狗的许多优良素质,反衬人的卑劣丑陋,“有比较才有鉴别”,颗勒这条狗,因此而成了人类认识自我的一个参照物。
在这篇小说中,狗在道德上远比人优越。颗勒一次因屙在屋里面而受到羞辱(夜里门被插死了,它无法出去排便),从此它绝不在屋里睡觉——即使遇到零下三十度的严寒,有可能冻死在外面!它虽然只是一个畜牲,却有着高贵的自尊,这是某些低三下四的人所远远不及的。对这些正值青涩时期的、处于严酷的军旅生涯的年轻人,颗勒给予了比人还人性味的情感温暖:它对自己的人类朋友无比信赖,它不计前嫌毅然回归老主人,它怜恤青年军人们情感上的饥渴,它从粗野的呼唤听出暴虐下的温柔,当演出队与颗勒龃龉后和好时,有一段描写感人至深:“颗勒回来了,一头扎进我们的群体。它挨个和我们和好,把它那狗味十足的吻印在我们手上、脸上、头发上。队伍里马上恢复了它那股略带臭味的、十分温暖的体味。”颗勒的情感很坚实,很温柔,很深沉。它那忠贞不渝的天性,使它给了人们一份特别厚重的情感。在这一点上,它比那些被政治异化了的各级官员强过百倍。在人间得不到的人情味,反而能从这狗的身上得到。所以,青年军人们对它有特殊的情感依赖。
与睚眦必报的人相比,颗勒这条狗,实在有不计前嫌的肚量。虽然男女军人们成天作践它,在他们抛锚在雪山顶上,即将冻死的时候,它还是豁出命来,到远处为他们搬救兵。作者这样写:“颗勒得忘掉许许多多我们的劣迹才能这样拿出命来跑。它得忘掉我们把它的兄姊扔进嘟嘟响的锅里,忘掉它母亲被压成扁薄一片的身体……它必须忘了我们中的谁没轻没重地扯它的耳朵,揪它的尾巴,逼它去嗅一只巨大的半死老鼠……”人在颗勒的面前,却是丑态百出。颗勒洞悉一对对男女军人的私情,好心好意地撮合他们。它过于热心的努力,使他们的私情有暴露的危险。为了灭口,这些人拳脚齐下,想把颗勒揍死。颗勒的一片好心,换来如此歹毒的报复!这种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是只有人才做得出的事。狗却从来是知恩、报恩、忠心到底的。人与狗之间,有着多么大的区别啊!
与颗勒的高贵、尊严相比,人是太卑贱了——尤其在权力的高压之下,人性都走了形。以下的一系列描写,是对人尖刻的嘲讽:司令员的孙女才五六岁,就知道作威作福;大家围着她团团转,争相巴结她;“所有老师都撅着屁股跟在她后面,捏着喉咙叫她‘蕉蕉’(抑或娇娇)”;当司令员巨大的专车来接孙女时,“整条街的人都给堵得动不得。我们也只得等在门口,等那蚂蚱公主起驾,才出得了门”,“我们等得心起火,却不敢骂司令员,连他的车和他的小公主也不敢骂。我们只有忍气吞声地看着蕉蕉被一个老师抱出来,转递给了司令员”;当蚂蚱公主逗惹颗勒时,“警卫员……狗里狗气地对她笑,请她快上车,别惹这野蛮畜牲”,颗勒果然被惹恼了,咬了小丫头,于是“整个世界兵荒马乱围着公主忙”;司令员亲自出马时,“我们全体站得像一根根木桩,屁股夹得生疼”……这些简练而又夸张的笔墨,像一幅幅漫画,勾勒出人在权力面前的种种丑态。这些谄谀献媚,阿谀逢迎,与颗勒的矜持冷傲构成鲜明的对照。在狗的面前,人就是这样出尽洋相。一会儿嗜血癖抬头,一会儿嫉妒心发作,一会儿报复性扩张,一会儿谄媚态频现……狗向来受人贱视,被呼来喝去。在作者笔下,它却诚实、直率、忠贞,与趋炎附势、狡诈多变、两面三刀的人相比,有着不知高多少倍的道德真诚!
我们看到,作者将一个长毛的畜牲抬得那么高,使它成为一个道德优越者,由此对比出、反衬出人类道德上的低劣状态。这种对比,也显示出作者人性批判的立场。
《爱犬颗勒》的作者严歌苓,曾经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生存,曾在生活的底层挣扎,曾在军队受到严格的约束,曾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政治专制。她见识了在种种极端条件下人性的畸变,见识了在温度适宜时人性恶的膨胀。她对人性的现状深为不满,产生了改善人性的强烈愿望。
严歌苓的个人经历丰富多彩,身份地位、生活环境的落差很大。她既在国内受过严峻的军旅生活的磨炼,又在西方见识过纸醉金迷的奢华。所以她的思想并不狭隘、局促,而是视野开阔,思想深刻。对事物的认识,不受具体的角色身份的限制,思维判断能超越人类潜在的规定性。
严歌苓见闻的复杂性、异质性,使她形成了对比的思维方式。男与女的对比,军与民的对比,汉民族与少数民族的对比,中国人与西方人的对比……甚至人与畜的对比。正是对比思维,启发了她的灵感,使她创作出《爱犬颗勒》这样一篇鞭辟入里的人性批判之力作。
作者简介:朱青,女,河南洛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