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葱绿桃红两相宜
作者:韩 琛
先从题目说起。两题目均取自古诗,“树树皆秋色”取自隋•王绩的《野望》,“桃之夭夭”取自《诗经》中的《桃夭》。小说中女人的命运与诗意相合,可名字却与诗意相左,倒与另一首诗意相合。华蓉之“华”可对“灼灼其华”,极喜气;郁晓秋之“秋”正可对“树树皆秋色”,极清冷。两个故事,两种生活似乎应对调一下方好。可作者这样命名,总有她的道理,莫非两人在其皮囊之内自有另一个“我”?就像方方说的:“人人都分裂着”,若此,热闹的郁晓秋岂不是华蓉内心的另一个“我”?或说华蓉是郁晓秋的另一个“我”,她们互为观望,互为倾诉,是“我”和“我自己”。
《树树皆秋色》(以下简称《树》)写得有些扑朔,像侦探小说,华蓉与《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中的苏黄子是有些像的。《桃之夭夭》写得有些黏腻,像世情小说,郁晓秋与笑明明这对母女颇似《长恨歌》中的王琦瑶母女,不过,主角已不是母亲了。
《树》中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华蓉自己的:“春秋是清净,夏季是清凉,冬季则是清冷。”一个人,教书,科研,辅导学生,可说冰清玉洁,但“水至清则无鱼”,清得寂寞,虚空,有些不真实的味道,没有“人间的气息”,不像“人间”。按老五的解释“人间气息就是要有些脏兮兮臭烘烘的味道,要有人吵架有人胡说的声音,要屋子里一派凌乱。”另一个是老五带给华蓉的,有些吵闹、粗俗、戏谑、牵绊、暧昧、虚张声势。总之,枝枝蔓蔓的,最具人间气息。两个世界如何能连接起来呢?一根电话线。电话里的世界是虚拟的,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它是用话语构建起来的世界,是语词的堆砌、积累,没有现实世界肢体的缠绕纠结,也就没有责任和义务,是不能当真的。就像《骇客帝国》,通过一根电话线,人们可以自由出入到另一个虚拟的情境中,实现自己未竟的梦想和欲望。但吊诡的是,恰恰是这个虚拟的世界具有真实世界所不具有的“人间气息”,仿佛它才是活的,可感的;而那个真实的现实世界则有些飘渺、游离。那么,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假做真时真亦假,真做假时假亦真。当华蓉混淆了虚拟世界的游戏规则,企图获得真实时,真实就消失了。从这个角度讲,这是一个关于“真实”的故事。故事本身是通过语词建立起来的,在文本中就是老五不断地给华蓉打电话,不停地“倾诉”。与其说是老五“倾诉”,毋宁说是华蓉的另一个自我在倾诉。她是渴望爱的,一直在等待爱人的出现,但他一直没有出现,于是华蓉也只能通过嘲弄世俗的平庸来获得内心的平静,但其中的寂寞和虚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告诉自己“我要坚强呵,我要好好地生活呵”,“支撑人生的柱子有很多,缺了一根,比如爱情,但还有其他,剩下的柱子照样可以把她的人生高高撑起,撑得亮亮堂堂的”。于是她以山为丈夫,以水为情人,找到了内心的踏实和安慰。可是,树欲静,风要动,文学院六十岁老教授的“求爱”让矜持的她感到了侮辱。内心构筑的安稳与平衡的自卫武器很容易就被摧毁了。她只能通过“语词”——“倾诉”建立一个“他”,“老五”就是“无”呀,这从头到尾,其实是一个梦魇,一个孤独者的梦魇,通过“倾诉”“再造”,达到内心的平衡:
倾诉可以使我随时走进自己内心的天空,就仿佛专门为自己重新开辟出了另一个宁静而完美的境界。在那里,我能看到我的思想,我的感觉,我的欲望,我的爱情,我的梦想,并由此看到我整个的自己。我和我自己互相观望,我们是两个知己知彼的人,我们互为说话的对手,我们对对方都耐心而温柔,我们共同承担痛苦和欢乐。
“写作正是心灵的舞蹈。”这是她的夫子自道,当然也可以说,“倾诉”正是华蓉的心灵在舞蹈。
方方深谙侦探之道,沉迷破案之乐。一个女人的梦想与欲望,一个女人的分裂与破碎以电话铃声为线索和张力,环环相扣。女人由无所谓到暗自欢喜到忍不住盼到狐疑到决心弄明白到绝望到心如止水到再起波澜到重新平静,情节跌宕,引人入胜。特别是当华蓉大病一场断绝了解真相之念的时候,电话铃声倏然响起,正好又是十点,紧张、恐惧,“午夜凶铃”一般,但小说并不就此打住,若此,小说也不过一悬疑、恐怖小说而已。可笑的是,老五出现和消失一样简单的没道理,都仅出于实用之目的(考博),这是一场情感游戏?不知道,反正我们的华蓉果断地关闭了情感的大门,一切又回到了原来,但“一面山都在眼前,树树都舒展着秋色,这秋色染透了华蓉的心”。回去了吗?还回得去吗?
华蓉想忘掉的那个虚拟的“自己”的世界,正是郁晓秋的。
郁晓秋的是俗世,是满的,不是虚的,是闹的不是静的。在粗粝的爱中长大,没有华蓉那样精致的出身和良好的教育。郁晓秋的成长虽说也是波澜不惊的,但到底是有波澜的,甚至还有些传奇在里面。“关于她的出身,弄堂里人有许多传说。”这是小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全篇的关目所在。下面王安忆就分五章,把一个女孩子的童年、少年、青年,她的玩乐、与周围的关系,她的恋爱、结婚、生育娓娓道来,有些枝蔓,拉家常似的,却撩拨了人脆弱的神经,让人为之唏嘘感叹。
第一章是关于母亲的:“梨花一枝春带雨。”(白居易《长恨歌》)。有些凄凉,因繁华已过。“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写的是道士度玄宗与玉环相见时道士眼中的贵妃,是娇弱无助惹人的,这跟郁晓秋母亲被困香港的经历有些相同,但又不同。母亲是泼辣的,骄傲的,能随遇而安的,“什么境地都不落相,有自恃”,这点也遗传给郁晓秋,使她能经得起挫折,“这是她的强悍处,这强悍同时是被粗暴的生活磨砺出来的,因为粗暴里面,是有着充沛旺盛的元气的”。这正是郁晓秋与华蓉的不同。华蓉表面是矜持坚强,内心却很脆弱,那坚强有些虚张声势,是支撑起来的。郁晓秋不是,这跟她的母亲有关,也跟上海女子重实际善打算有关。
第二章:“新剥珍珠豆蔻仁。”(乔吉《卖花声•香茶》)这章写的是郁晓秋的童年:是私生子,常挨打受骂,哥姐很冷漠,是妈妈的出气筒,但跟妈妈的感情也最近。很小就参加舞台演出,与左邻右舍很融入,所以她还是快乐充实的,不委琐。
第三章:“千朵万朵压枝低。”(杜甫《江畔独步寻花》)郁晓秋青春花发,性别特质充分显露,“猫眼”的称号开始流传。“乱世无关乎风月”,郁晓秋生活的时代抑制了性别意识的萌发,一切都只是潜滋暗长,她没有成为一个新的“三小姐”。
第四章:“豆蓬篱落野花妖。”写郁晓秋插队生活,与何立伟来往,这是一个女孩子的恋爱,很平常也很正常的那种。
第五章:“插髻铧铧牵牛花。”写郁晓秋回上海,恋爱失败;写姐姐的生育与死亡;写她带外甥以及在两方父母的撮合下与姐夫结婚,然后生子。这是最让人感动的一章。因这里有大悲伤,也有由悲伤流露出来的爱:母子之爱,母女之爱,姐妹之爱,夫妻之爱,婆媳之爱。这爱在一个孩子的生与一个母亲的死中表现,尤让人千肠百结。好在,两个不幸的人终于生出些亲密,而这本是不抱希望的亲密,当姐夫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听她讲自己的生活时,是有些地老天荒之感的,像《倾城之恋》。当然,这是温馨的,不是华蓉经历过的凄凉,而是经历后的成熟,仿佛一切风霜雨雪都是为了最后的果实。“就像花,尽力绽开后,花瓣落下,结成果子。外部平息了灿烂的景象,流于平常,内部则在充满,充满,充满。”王安忆是宽容的,悲悯的,因她本就有平常一颗女人心,她给了人物俗世的快乐,这是方方笔下的华蓉内心渴望而得不到的。华蓉很像郁晓秋的姐姐,安静寂寞,虽享受了热烈的爱,但却无法拥有,她只能早逝。在这点上,方方和王安忆倒极为相似,也许她们都认为只有世俗一些的平常些的女人才能得到俗世的快乐和幸福吧。
华蓉和郁晓秋,一雅一俗,一清醒一混沌,一高蹈一平实,一矜持一自然,看起来,很不同,性格不同,经历不同,追求也不同。方方和王安忆的写法也不同,一清绝一黏腻,一扑朔一晓畅,一拐弯抹角惟恐你知道,一前带后连只怕你不知道。但当你细细再品时,你又觉得有很多相同之处。华蓉渴望的可能正是郁晓秋所经历的,而郁晓秋的内心虽然混沌,但并不是不清醒不自尊。而且两篇小说都是关乎女人,关乎风月的,是让人爱的,又要去爱人的女人的故事,是传奇,有些罗曼蒂克,又有坚强打底。说到底,这是些可爱可叹可敬的女子,女子的故事又是以常态的生活场景来展现的,虽有传奇,有人生的大悲恸,但是人物少有扭曲感,也没有了一般女性文学预设的强加与对立,文本中的女性关怀不仅表现在对女性的体贴与温存上,而且也表现在对男性的理解与宽容中。郁晓秋的前男友、笑明明的丈夫、郁晓秋的姐夫(现在的丈夫)以及老五周围的绝大多数男人,都是一些不完善的男人,有可爱的一面,也有委琐的一面,他们是一些普通人,是多数。就像“家中的天使”“性对象”是男人的虚构与幻想,是对女人的桎梏一样,“完美的男子汉”“世界的拯救者”也是一些不真实的男性形象,也是对男性的束缚。
《树树皆秋色》和《桃之夭夭》的出现预示着在一个更为宽容与开放的文化环境中,常态、真实、清朗、健康的女性形象和女性叙事的出现。
作者简介:韩琛,山东青岛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