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祭文中千年绝调
作者:秦朝晖
关键词:文学文本层次论 第二人称 缺席的对话 两难选择
《祭十二郎文》是一篇用生命和泪水写成的优秀篇章,由于“通篇情意刺骨,无限凄切”,被誉为“祭文中千年绝调”①。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让这篇文章拥有了如此不朽的魅力?一些文章虽已作了不同程度的分析,但我认为这些文章大多还停留在平面的阅读,停留在对文本带来的感性冲击力的欣赏,并没有进入文本的深层与内核。本文意从文学文本层次论的视角切入,由外到内、由浅入深、由感性到理性地探讨个中的原因。
文学文本层次论,是中外文论家从不同的立足点探讨文学文本存在方式时提出的一个理论。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文学文本是由由外到内、由浅入深、由感性到理性的多层次结构构成的。譬如,现象学家英格丹基于我们的认识对象取决于它的存在方式与结构方式的认识之上,大胆地提出了“文学作品是一个多层次的构成”②的思想,确证了文本是以结构的方式存在的。英美新批评派理论家韦勒克、沃伦在他们的划时代的论著《文学理论》中也谈道:“对一件艺术品做较为仔细的分析表明,最好不要把它看成一个包含标准的体系,而是要把它看成是由几个层面构成的体系,每一个层面隐含了它自己所属的组合。”③综观全书,他们不仅发展了英格丹的研究法,而且还设计了一套用以描述和分析艺术品层面结构的方法。在中国古代,虽然不像西方文论家那样,对文学文本层次论有明确的论述,但早就有理论家关注这一问题。譬如,东汉时期的王弼在《周易略例》曾谈道:“夫象者,出意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④这里的言、象、意三个层面就构成了作品层次论的思想。之后,陆机、刘勰、刘大魁等文论家也都在不同程度上涉猎过这一问题。引人注意的是当代文艺理论家童庆炳,他在总结东西方文学文本层次论的基础上,也把文学作品由表及里地分成四个层面:语言——结构层、艺术形象层、历史内容层和哲学意味层⑤。这些理论成果,不仅为我们分析文本提供了理论依据,也为我们进入《祭十二郎文》提供了一个独特的阐释视角。
一、第一、第二人称的运用与缺席的对话
《祭十二郎文》从文体看属祭文。祭文,是祭奠死者的一种文体。明代徐师曾认为:“按祭文者,祭奠亲友之辞也。古之祭祀,止于告飨而已。中世以还,兼赞言行,以寓哀伤之意,盖祝文之变也。其辞有散文,有韵语,有俪语。”⑥而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对传统的祭文进行了突破,这一点前人已有论述,这里不作赘述。我们关注的是这种突破传统的内在的深层动力来自哪里?细读文本,我们发现文中反复在运用第一人称、第二人称,“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通篇吾、汝相称。其实,对于十二郎的死,韩愈在意识层面上,已经意识到自己与侄儿从此是生死永隔这样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文章一开始“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并为怀念侄儿写下这篇祭文。可对于通篇吾、汝相称,可以想见,韩愈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显然没有明确地觉察到到底是什么更深力量推动着他在语言形式上进行了这样独创。
阅读全文,我们知道,韩愈少年时期孤苦伶仃,虽然比大哥韩会的儿子韩老成大几岁,但全靠大哥大嫂抚养成人。两人共历忧患,名为叔侄情同兄弟。十九岁以后,韩愈始别亲人,到京城闯天下。为“求斗斛之禄”,十多年来,韩愈极力压抑着亲情,孜孜奔波在官场。由于仕途屡遭坎坷,几次期望相聚都化为泡影。最后韩愈一厢情愿地决定,在河阳老家把家安好后,再接老成来住。谁知,此愿未了,老成已去。强烈的震惊、深深的痛惜和无限的遗憾,让韩愈压抑已久的亲情意识冲破了多年仕宦意识的强大束缚,像火山的岩溶冲破地壳一样哭着、喊着奔涌而出。于是“祭文中千年绝调”便由此诞生。这就是韩愈当初写这篇祭文的无意识趋向。正如钱基博所认为:韩愈“《祭十二郎文》,骨肉之痛,急不暇修饰,重笔一挥,而于喷薄处见雄肆……”⑦
正是这种无意识倾向,使韩愈的祭文既避免了沿用传统祭文的内容与形式,又大胆地开创性地使用了第一人称、第二人称进行抒情,同时还使得文章有深厚的血肉体验、有内在的蕴藏和深度。在这里,韩愈的无意识趋向是这篇祭文具有不朽魅力的重要奥秘。也可以说《祭十二郎文》是意识和无意识结合的一个典范。
由于韩愈无意识地使用第一人称、第二人称进行抒情,文章便形成了对话形式。如文中叙述十二郎生前家庭琐事的段落,像是与侄儿久别重逢后一起回忆往事,“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讲十二郎死的地方,好像死者在旁听这场对话;推测死因与死期,像是两人在一起核实情况。这是一次特殊的对话,是一场韩老成不在场的缺席对话,是人企图与鬼之间的对话,是一场泣天地、动鬼神的对话,从此以后“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缺席的对话,这种独特的形式在文本中的运用,表明了韩愈想与老成沟通的强烈欲望。
二、《祭十二郎文》的生活内容和情感表现
文学的一个重要职能是表现人性美和人情美。性格的塑造和情感的表现是达到这一目标的两个基本途径。如果说西方文学在性格塑造方面更具优势,那么中国文学则更擅长情感表现。《祭十二郎文》能流传千古,除了独特地运用了第一人称、第二人称进行抒情,开创了缺席的对话外,更主要表现在它在叙事的过程中,尽情抒发了作者以遗憾为中心的多种复杂的情感,以及抒发这种情感的高超艺术。
韩愈在《祭十二郎文》中表现的感情是丰富而复杂的。
首先是自伤不幸。祭文一开始,韩愈就以深沉的语调倾诉自己和侄儿不幸的童年。韩愈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及至长大成人,都不知父亲是何模样,这是人生中的一大不幸。幸好有三个哥哥,但都不幸早亡。叔侄二人全靠大哥大嫂抚养成人。不幸的是哥哥中年客死南方,韩氏家族“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如今,两世中的一世竟又离开人世,这诸多的不幸怎能不叫作者悲从中来?
二、为功名聚少离多,期久相处,也终未成愿,对此韩愈表现出深深的痛惜与遗憾。韩愈十九岁的时候,为求功名始来京城。参加了三次进士考试三次落第,二十五岁始中进士。可是,据唐代的考试制度规定:“唐进士礼部既登第后,吏部试之,中其程度,然后命之官”(《答崔立之书》题注)⑧,韩愈又分别在贞元八、九、十年参加了吏部举行的博学鸿词考试,结果仍以失败告终。不得功名,韩愈的心情自然是压抑、痛苦的。后只好多次请求权贵援引举荐,二十九岁才被董晋在汴州署为观察推官。这是韩愈从政的开始。到三十五岁韩愈写作《祭十二郎文》之前的几年间,仕途上也是风风雨雨,辗转迁徙,不停地漂泊在京城、汴州、徐州、宣城。由于为功名奋斗了十多年,叔侄二人自然聚少离多,“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汝来省吾,止一岁”,“吾去汴州,汝不果来”,“吾佐戎徐州,……汝又不果来”。当三十五岁的韩愈终于被选授为国子监四门博士,仕途初有转机时,突然得到侄儿去世的消息,这怎不让韩愈感到深深痛惜和遗憾!于是,韩愈情不自禁地喊出了“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的肺腑之言!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