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超然物外 乐乎其中

作者:漆 亿




  摘要:苏子邀客月夜泛舟长江,饮酒赋诗;乐极生悲引出关于人生意义的辩论:客以历史人物的兴亡为例,感叹胜景长存人生短促;主以水月盈虚消长为证,申述“变”与“不变”之理,清风明月,受用不尽。
  关键词:苏轼 《赤壁赋》 行文艺术
  
  心理学常识告诉我们:一个人要想获得精神自由,由“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就必须在遭遇挫折或落难时,有足够的心理承受力和相应的应急处理措施。苏轼被贬黄州期间,坦然面对命运的无常与不公,筑室东坡垦荒植树,赏月泛舟行歌相答,饮酒赋诗谈笑风生,一如既往纵论古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留下千古名篇《念奴娇·赤壁怀古》与前后《赤壁赋》等丰富的文化遗产,体现出了超常的心理素质和处变不惊的高妙修为。因此,在解读《赤壁赋》之前,我们就不能不将长期扣在其诗文头上的“消极”的帽子摘下,由衷地献上我们表达崇敬之情的花环。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苏轼《文说》),写于元丰五年(1082年)的这篇赋入手便擒题,一开篇便交代出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轻点快染出一幅美妙的月夜泛舟图;圆月朗照令人神清气爽,赤壁映江惹人抚今追昔,主客泛舟启人思飞逸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八字,一扫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以悲秋发端的意象阴霾。“老气横秋”这一文人悲秋的老调,在北宋诗文改革的旗手欧阳修的《秋声赋》里已翻唱出新意。何以东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笔下秋月独朗秋风送爽?原来,诗酒歌待客,其趣何雅其兴何逸!“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天、月、水、山、人、舟、酒随诗人逸兴而逐渐融入天地宇宙的玄远意境中。东坡宛如一位天才的电影大师,忽中景、忽近景、忽超大远景,“浩浩乎”、“飘飘乎”的“赋者,铺也。铺采袬文,体物写志也”的传统文赋手法,在其笔下极尽渲染之能事,活生生渲染出中国古典哲学中天人合一的玄远意境,直令读者产生“我欲乘风归去”的审美冲动。
  行文到此,我们不能不佩服苏轼将寻常山川风物点化得如此飘渺玄远,东坡为读者展示的意象,既是这位“乌有一先生”的意匠经营,也是一种生活态度和人生哲学。使我辈后学顿悟,只要我们像东坡一样随遇而安,“随物赋形”,就会“才思横溢,触处生春”。
  历来研究家或注释者往往忽略这样一个苏轼隐去的现象,本赋记游的时间是七月十六日,而农历中的七月十五日正是民间所谓的“鬼节”。据现有史料,“盂兰盆节”这一重要的宗教节日自南北朝时即已在民间流行,而在唐宋时已开始盛行并发展为“中元节”,自梁武帝始设“盂兰盆斋”始,“七月半”节日期间,朝野除施斋供僧外,寺院还举行诵经法会,举办水陆道场、放焰火、放灯等活动,黄州乃荆楚旧地,原始宗教、迷信活动恐不会少,苏轼只字未提或曰故意隐去,这是很值得注意的。
  在将这种爽心惬意的环境铺叙渲染无遗之后,东坡笔锋一转,将现实生活暗含的悲凉处境和渺茫前程徐徐道来:“饮酒乐甚”,由于酒精的催化作用,在小舟载物有限的情况下,手边随手能抓到来表达心中激情的道具委实不多,“扣舷而歌”自是下一个动作。歌中桂棹、兰桨、空明、流光、美人一组词语,皆是屈原以来骚人墨客讴歌吟赏的常见意象,东坡妙手推陈出新,白描出一幅如梦似幻的图画:“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此情此境,诚如美国诗人爱默生所言:“每个词语都曾经是一首诗……即使一张词汇表,对于一颗有想像力的激动的心也是有暗示性的。”难怪客人情难自禁,“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之后,“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博喻手法,将中国传统管乐的神韵演绎得本相毕现,五花八门的形象描摹,直叫人之四肢五官应接不暇,七情六欲倒海翻江,五脏六腑通体活络。煽情至此,东坡以天地宇宙为舞台,撷取两个类似“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潜蛟、嫠妇临场观赏产生共鸣的生理反应,来映衬这箫声的演奏水平,此种感受,不禁使人联想起《论语》中“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的记载,凄美箫声“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的确有它的道理,时空在这里已暂时凝固了。
  “苏子愀然”,沉思默想后调转话头,即兴以自己对箫声的听感出题:“何为其然也?”而“正襟危坐”四字正体现了苏轼不论为官为民都恪守“中庸”的道德修为,为人为文均把持“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美学风度。
  在苏轼的精心导演下,客与“苏子”展开了一场关于人生意义的有滋有味有声有色的言辞交锋:客人以历史人物的兴亡为例,感叹胜景长存而人生短促,人很难从苦闷的现实中挣脱,惟有“托遗响于悲风”聊以自慰;苏子以“水月”之盈虚消长为证,申述人类和万物同样永久地存在,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完全可以从“清风明月”中升华提炼而成。
  由于文章情感线已由喜转悲,东坡行文至此,已脱离传统典山范水的记游文、山水文范畴,脱化无迹转入高妙空玄的“清谈”领空,好似优美的山水场景突然从镜头中切出(消失),切入并占据整个画面的是两张深思的脸,我们关注的目光和赏析的角度,也逐渐被两位对话者关于人生意义探讨的内容所牵引,身不由己参与到“水月之辩”这个中国哲学史、文学史上古老而常新的命题中。
  在此有必要将李泽厚在其《美的历程》中有关的评论转引如下:“这种整个人生空漠之感,这种对整个存在、宇宙、人生、社会的怀疑、厌倦、无所希冀、无所寄托的深沉喟叹,尽管不是那么非常自觉,却是苏轼最早在文艺领域中把它透露出来的,文中那种人生感伤和强作慰藉以求超脱,都在一定程度和意义上表现了这一点。无论是‘寄蜉游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提问,或者是‘自其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的解答……实际上都与这种人生空漠、无所寄托之感紧紧地联在一起的。”(李泽厚:《美的历程·苏轼的意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
  无可否认,李泽厚的话的确击中了要害,苏轼在这里强调的实际上是中国知识分子乐于接受的一种更理性的人生观:绕道而行或躲过洪流以图东山再起,方为明智之举,亦是人间正道。“清风明月”之喻也好,“水月之辩”也罢,主客对话讨论的焦点不是面对死亡时的勇气,而是面对难局时的知性,旨在研讨个人在逆境中如何能使自己生活得更充实更有意趣。主客间关于人生意义的辩论,实际上都是作者“出世”“入世”这对思想的孪生兄弟碰撞交流出的戏剧性独白,是东坡居士陷入深沉的苦闷而又力求解脱的矛盾心情的真实表露。
  现实中的苏轼空有满腹经纶而无法报效国家和社会,被闲置、贬谪甚至受到迫害,其内心是异常痛苦、压抑的,赋中的吹洞箫者就是这种情绪的具象化。客人吹的洞箫凄苦得使潜蛟起舞寡妇泣泪,原因何在?只因吹箫人参悟到人不能成仙,生命无法永恒。英雄风流如曹孟德,也难免折戟赤壁败走华容道并最终难免一死,人的生命,短促得如同蜉游小虫,因而他才把这悲凉寄托于箫声。苏轼现存诗文全集中,类似“寄蜉游于天地”的句子还有“我生如寄良畸孤”“人生如寄”“吾生如寄耳”等,这些语句犹如其诗文中的主旋律在不同场合出现不同的变奏一样多次重复。这说明确实是潜意识中精神不自由的因子在起支配作用,一个人要从身处的时代、社会、阶层中真正、彻底而完全地超脱出来,委实不易。而苏轼身处此种境遇,平时虽喜礼佛谈玄参禅悟道,却没有像当时狂热的道士、官员一样热衷于成仙炼丹,也没有看破红尘四大皆空遁入空门,更没有“搬起石头去打天”等过激行为发生,确属难能可贵理性十足。“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既是作者日常宣泄排遣内心痛苦的艺术化处理手法,也是“古来圣贤皆寂寞”不得已而为之的强颜欢笑。
  我们回头再看看为说服吹洞箫者,“苏子”所发出的“水月之辩”和“清风明月”之喻吧。“水月之辩”发轫于庄子的相对主义,在《齐物论》《德充符》《秋水》各篇中,庄子认为一切都是相对的,差别只是在于主观者的观察角度,智者要在变幻不定的滚滚红尘中站稳脚跟,采取明智的办法与社会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就要摒弃一切的世俗功名利禄,追求自由而高昂的精神境界。赋中“苏子”接过庄子“齐生死”“等宠辱”“一是非”的相对主义、无差别论,发出了水月之论——长江之水天天在流却并无消长,天上月亮阴晴圆缺却最终没有变化。苏轼在此强调“自其同者而观之”的人生态度与处世哲学,即使在今天仍有值得借鉴之处。
  由“吾与子之所共适"的话语,行文自然过渡到“客喜而笑,洗盏更酌”的余兴节目安排,文章情感线再次由悲转喜,以主客狂饮,酣睡达旦作结。戛然而止的文章结尾酒香四溢,耐人细酌慢品:“酒”这一苏轼生活中“不可一日无君”的良朋,在此扮演了绝妙的谢幕嘉宾。全文首段有“举酒属客”的铺垫与“饮酒乐甚”的煽情,中有“酾酒临江”的高论。末尾之“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可谓照应全文,文章结尾,苏轼也未能从酒中醒来,这是大手笔有意为之的意匠经营,耐人寻味。
  
  作者简介:漆亿(1963- ),重庆交通学院人文学院教师,主要从事大学语文和对外汉语教学。
  
  参考文献:
  [1]《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2]《古文观止》,中华书局,2001年版。
  [3] 李泽厚、刘纲纪主编:《中国美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
  [4]李泽厚著:《美的历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
  [5]清李扶九选评:《古文笔法百篇》,三秦出版社,1998年版。
  [6]《庄子选译》,巴蜀书社,199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