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一个短篇的两种读法

作者:卢国华




  摘要:丁玲的短篇小说《在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的独特性常被人忽略,对它的解读也并不丰富。本文尝试从两个角度解读这篇小说:一、小说是丁玲对人的动物性生存的展示;二、小说提供了个人对自身生存环境不断适应的心理过程。
  关键词:丁玲 小说 解读
  
  一
  
  从莫泊桑的“羊脂球”到托尔斯泰的“玛丝洛娃”,从“杜十娘”到老舍先生的“月牙儿”,在很多文学作品中,妓女大多作为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作为社会或者制度的牺牲品,让作者和读者对她们屈辱与悲惨的人生与命运抱以深刻的人道主义同情。但是,丁玲在《在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这篇小说中,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即使到现在也极为少见的妓女形象。而这个形象的独特性却常常被我们忽略。
  这篇小说篇幅很短,讲的故事也很简单。故事讲的是庆云里一家妓院的妓女阿英一天的生活。从阿英早上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送客,听到阿姆与娘姨为了钱吵闹,又听到隔壁的阿姊与客人的粗鲁声音,接着阿姆催阿英起床,两个姐妹过来与她笑闹,议论起阿姊嫁人的事情;起床后,阿姆过来叫阿英梳头;然后一家子一起吃夜饭,接着又梳洗打扮准备上街拉客。最小的阿英受到阿姆的关照,让她先歇一晚,可是没等来客人的阿英却执意上街拉客。原因是隔壁的阿姊已经带回了她的客人,阿英可不想“白听别人一整夜的戏”,即使少赚两个钱,阿英也不能白过一晚。于是阿英怀着紧张热烈的兴奋出了门,买了一碗莲子稀饭,站在墙根,“用两颗活泼的眸子盯着过往的行人”。
  丁玲对娼妓日常生活的描述无疑是细致的,以至于我们完全可以从纯粹考证的角度读这篇小说,得到关于当时娼妓行当的有关知识。比如一个阿姆、一个娘姨、一个相帮、三个妓女的组织结构形式和管理方式,阿姆与妓女之间的利益分配和剥削程度,妓女获得利益的多种渠道,妓女的服务对象以及妓女的等级层次等等。
  小说同时也显得颇为独特,故事没有完整、热闹的情节。只是琐碎的日常小事的简单描述。事实上,主宰叙述的是阿英对自己妓女生活的感受和体验,是阿英心理活动的移动和变化。在小说对阿英心理活动的把握和描摹中,体现出丁玲观照妓女生活的独特态度和视角。
  丁玲笔下的妓女满足而快乐,她们的生活充满乐趣。
  阿英的妓女生活是快乐而满足的。阿英和她的姊妹都有一张“快活的脸”,对这种生活的满足与快乐竟让阿姊在嫁人从良的好机会面前犹豫不决:“我真决不定,是嫁人好呢,还是做生意好。”显然,她们并没有认为做妓女与拉车、卖粥的活儿有什么不同,都是一种挣钱谋生的方式。阿英感到妓院有着家庭般的氛围,尤其是一家围在一起吃夜饭的时候。而且阿英不仅觉得与阿姆的谈话“异常投机”,甚至觉得阿姆爱她“只有超过一个母亲去爱女儿的”。阿英是快活的:她在阿姆与娘姨的对骂中也能找到乐趣,在与姊妹们的笑闹中捕捉着欢乐,在与嫖客的交易中体验着满足,甚至到街上拉客,她也怀着“很紧张很热烈的兴奋”,几乎可以说阿英迷恋着这皮肉生涯,并且兴致勃勃地从中品味着乐趣。阿英“现在并不愁什么,说吃饭穿衣,一切都由阿姆负担了。说缺少一个丈夫,然而她夜夜并不虚度呀!”
  小说中特别强调了阿英作为妓女对性的体验。而那“只有更能让她觉得有趣的”。对性的体验直接影响着阿英对陈老三的感受,她还很有兴致地揣摩着男人的不同。性已经成为阿英生活中一种不可或缺的东西,以至于成为她放弃从良想法的重要原因。因为阿英认为假如嫁给陈老三,陈老三就必须干活养她,“而那寂寞的耿耿的长天和黑夜,她一个人如何过?”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会理解阿英为什么对上街拉客怀着“很紧张很热烈的兴奋”,理解她心里那个连精灵的阿姆也不曾了解的隐秘心事:宁愿少赚一点,也要拉回个哪怕是“拆烂污”的客人,而不愿“白听别人一整夜的戏”。
  在阿英的妓女生活中,我们找不到屈辱和悲惨,甚至都找不到一丝无奈。面对这个快乐而满足的妓女阿英,我们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有人从女性主义的角度观察阿英,认为阿英对不同客人的挑选与阿英对性的体验具有一定的女性主义的色彩和明显的女性意识。这种看法看似独特,但却没有注意到这样的事实:只把食欲与性欲作为唯一也是最高生活满足的阿英,其实更像一个动物。就像阿英自己所说,“现在并不愁什么,说吃饭穿衣,一切都由阿姆负担了。说缺少一个丈夫,然而她夜夜并不虚度呀”!“人性”不存,“女性”又从何说起?
  也有人在阿英的生活中看到资本主义商品生产带来的物欲追求对素朴蒙昧的乡村人性带来的侵蚀与伤害。看起来这种认识新颖而深刻,但同样也有一个问题无法回避:女性出卖身体并不是商品经济才有或特有的。
  我们甚至可以认为阿英是一个放荡的、不知廉耻、没有自尊的女人。但是,与其说阿英堕落到不知羞耻,不如说她天真到极其可悲。阿英身上也有质朴的天性。她对阿姆“故意放一点刁”,与娘姨耍娇笑闹,都是出自她活泼乖巧的自然天性,决非工于心计或者强作笑颜。阿英仍然是善良的,她为别人着想,并且能体谅别人。她关心着阿姊嫁人从良的事;对那个穿洋服后生,除了在意他的钱,她似乎还怀有一种特别的怜爱;就是对那个苛刻的、总想方设法从她们身上揩油的阿姆,竟然也可怜起来,很体谅阿姆的难处,甚至愿意为她省几个钱。对那个毛手嫖客,她愿意为了他的钱而与阿姆一条心思对付、欺骗他,但这并不是她狠毒,只是她“觉得有趣,不会想到去骗一个人有什么不该”。而且是阿姆要她这样的。这样写阿英,当然并不是对她的赞美,相反,正因为这样天真朴素的天性却消磨在非人的环境中,而她却并不自觉,才愈让人感到无以言喻的可悲。
  是的,丁玲想要的,也许就是对这种人的动物性生存的展示,这种展示因为作者选择传达对象的特殊性(女性与妓院)而愈发具有强大的震撼力。一个鲜活生动的女性,快乐地活着,却像一个动物。被消磨、掩埋的人性,麻木、沉睡的灵魂,永远不会苏醒发芽的作为人的自我意识,都在这种展示中让人触目惊心。其实无论是在那个时代,还是在今天,或者以后,总有人像阿英一样快乐地过着动物一样的生活。
  但丁玲却对自己惊人的敏锐触角不动声色。整篇小说里,没有加入一个字的感情倾向和道德评判,只是完全客观地展示妓女的日常生活,细腻地描绘了妓女阿英的内心感受,这与历来文学作品对妓女及其生活的观照完全不同。惯常的思路,常常让我们忽略了对妓女作为女人的真实感受及其自我意识的了解,也遮盖了我们对复杂人性的认识和思考。丁玲的展示应该让我们大吃一惊。
  
  二
  
  假如我们把“妓女”这个词过滤一下,滤去它身上所有时代的、历史的、社会的、伦理的、道德的等等一切具有限定性或者感情色彩的因素,只把它当作一个名词,当作对一类人的一种称谓,我们会发现这篇小说还有另一种读法。小说提供的是一个个人对生存环境的适应状态。阿英对自己生活的适应状态,实际上也是我们自己生活的常态。当我们进入一个新的环境中,一般不自觉地就会出现这样的反应过程:先是在原有环境中形成的生活原则和要求,会让我们与新的环境产生冲突和对抗;接着会修正甚至放弃原有的标准和要求,与新环境妥协,适应新的环境,进而被新的环境吞没,形成新环境中的自我。《在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对阿英生活的叙述恰好体现了这一完整的妥协过程。
  (一)对原有生活原则和要求的放弃。阿英做妓女前渴望嫁给自己喜欢的陈老三,种田干活,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阿英原有的生活标准和对生活的追求是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过安分守己的日子。这一点在她做妓女后仍然对她充满着诱惑,她做梦都梦见陈老三紧紧抱着自己,她愿意把自己所有的皮肉钱都给陈老三,让他能把自己赎出去嫁了他,尽管她担心陈老三不会再要做了妓女的自己,但她仍然天真地打算托人写信回去问问陈老三的情况。但是,现有的环境给她提供了与原来完全不同的评价标准:生活就是吃饭穿衣,男女之情就是性的关系。而这个标准只要做妓女就能全部满足和实现。于是,阿英笑自己“蠢得很,怎么会想到陈老三来?陈老三不就是个可以拿的出钱赎她的人!”但“那是什么生活,一个种田的人,能养得起一个老婆吗?纵是她愿意拼了夜晚当白天,而那寂寞的耿耿的长天和黑夜,她一个人如何过?”在现实的满足面前,原有的生活理想和原则被轻而易举地抛弃了。
  (二)对现有状况的认同和满足。阿英对自己做妓女并不觉得羞耻和屈辱。她们把这叫“做生意”,能够挣钱养家的工作或者职业。尽管阿英担心陈老三知道自己做妓女会不像以前那样喜欢自己,尽管阿姊也说:“好人还来讨我们吗?”但事实上,她们心里不想也不愿承认这是最主要的情感上的障碍。除了对自己所做事情的认同,她们还有意无意地回避现有环境中人与人关系的矛盾冲突,为自己营造出和谐的人际关系,让自己更好地在这个环境中生活。阿英注意到阿姆对阿姊的不满,但看起来与阿姊关系不错的阿英却并不为阿姊说一句话,相反她在阿姆面前更卖力地表现自己的懂事和善解人意,让阿姆更喜欢自己。尽管阿英很清楚阿姆自己的算计和剥削,但她仍然对阿姆抱有真诚的理解和体谅,她甚至在阿姆主动提出让她休息一天时,更积极地到街上拉客,这当然让管理者阿姆觉得不可思议,“觉得这孩子太好了,又懂事,很欢喜。”还有,阿英对现有的生活感到极大的满足。阿英可以一觉睡到一点才起床,无忧无愁;她感到妓院有一种家庭的氛围;她觉得阿姆对她“只有超过一个母亲去爱女儿的”;尤其是“早上的梦,她全忘了。那于她无益。她为什么定要嫁人呢?说穿衣吃饭,她现在并不愁什么,一切都由阿姆负担了。说缺少一个丈夫,然而她夜夜并不虚度呀!”“她现在是颠倒怕过那从前有过,又曾渴望过的一个安分的妇人的生活。”
  (三)最显著的特征是在无聊的事情中找出趣味来,抚摸它,品味它,迷恋它,让自己永远安于这种生活。阿英能在阿姆与娘姨的对骂中体会到乐趣,“她们骂的话越痛快,相劝的笑声就更高”。在娘姨无聊的讥讽和相帮极轻薄的眼光里,阿英竟感到满足的喜悦。阿英细腻地体会比较毛手客的粗鲁和穿洋服后生的细声细气,在隔壁阿姊与客人的声音里体验着性的刺激,而与阿姆一起为客人口袋里的钱联手对付毛手客时,她也是很觉得有趣。而对于上街拉客,阿英更怀有异乎寻常的热情,甚至“先时的疲倦已变为很紧张很热烈的兴奋了”。至此,阿英已经完全被新环境中产生的欲望和需求吞没,从而融入了新环境的规则和状态,失去了独立的自觉的可能。
  
   作者简介:卢国华(1970- ),山东枣庄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03级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