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以“窥视”的方式生活
作者:蔡 菡
如何完成这种非亲历性的写作?戴来经常使用的是“窥视”的方式。《练习生活练习爱》就是这样一部典型的作品,如果说这部小说有一个准确的叙事契机的话,这是一个窥视与被窥视的故事。
偷窥:致命的诱惑
小说里的窥视者是某种意义上的“瘫痪者”,因为他们在不同程度上丧失或缺乏在现实中采取行动的能力和可能,他们无法在现实生活里正常地进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更确切地说,他们是某种意义上的心理变态者或心理症患者,只能在窥视里进行想象式的生活。
《练习生活练习爱》里的主人公范典典是一位作家,在近十天几乎足不出户的写作中走到了阳台。她发现对面那幢楼与她相对的301室有点不太对劲,进而发现了有两个人在互相扭打。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奔回房间,从抽屉里翻出许久不用的一架2.5倍的小望远镜,快速地调好了焦距”。她看到了一个家庭暴力事件,继而又看到暴力事件的男主人公心情不错地出现在阳台浇花。范典典举着望远镜的双手因惊吓而颤抖,急转直下的戏剧一幕令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但是狂跳不已的心脏和慌乱中被她碰翻的小凳子又证明了她看到的一切是真的。所以当她平息了紧张和恐惧之后,好奇和疑惑将她的窥视生活从此拉开了序幕。
对面房间里发生的一切成为范典典枯燥的写作生活的一种想象性替代物,她不断地想象和猜测着会发生的一切,种种的可能在她的脑子里短兵相接。窥视由此成为了范典典生活里最刺激而精彩的一部分。追究起来,是现代社会的栅格化空间造成了人们生活里的某种残缺,而对于别人生活的想象和猜测的交战则作为一种心理抚慰,虚拟式地填充了人们生活中的某种缺失与匮乏。窥视者对被窥视者的窥视只是一种可笑复可悲的替代物:窥视者试图借此建立一种想象中的交流、一份幻觉中的亲昵。而这,恰恰是丧失了正常交流能力与可能的表现。“在接触是不可能的情况下,窥视的欲望就占了上风。”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范典典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对面的301室,窥视成为她生活里的重心。她进家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着望远镜跑到阳台上往对面301室看,她把电脑和电脑桌从书房搬到了靠窗处,以至于自己的写作工作完全停顿,因为她时不时地站到凳子上,通过玻璃窗观察对面的一切。她敏感地注意到阳台出现了新晾的女式内衣,甚至打量到阳台上的花草在夏日的午后有点蔫。偷窥的结果是她知晓了对面那个叫马力的男人“会在基本固定的时间出现在厨房和阳台,做一点简单的饭,然后用托盘端进去,或者呆在阳台上不厌其烦地弄他的植物,晚上八点半左右下楼,穿着运动装,沿着小区跑上半个小时”。她不可抗拒地猜测和渴望知道马力与房间里一个从不出现的女孩子的故事,这似乎是一件不能为人所知的事。种种捉摸不透的诱惑对她来说是无可抗拒的。每天记挂着望远镜里将会出现的男人,她连接电话都匆匆忙忙,只怕错过了会出现在镜头里的任何一个场景;为了等待那个男人的出现,她可以一边喝水一边盯着望远镜;为了打发望远镜里有时毫无变化的无聊,她可以一边戴耳机听CD一边盯着望远镜。“范典典的手很酸眼睛很酸腿也很酸,但她还是坚持举着望远镜站在凳子上,她已经从中意外地体会到了快乐,偷窥的快乐。用一种下流的方法从一个隐秘的角度去看一个奇怪的带有某种你隐约已经触摸到的危险性的男人,这怎么会不让人觉得心跳加速呢,何况这个男人的身材性感,发型性感。”
在一个被望远镜所缩短了的距离里,在一个想象的与被窥视者共有的空间中,窥视者独自体味着与被窥视者“分享”人生的快乐。如果说它表达了一种主题的话,这主题便是孤独,是渴望结束孤独、建立正常交流的愿望。但结束孤独的渴望,成为对绝对孤独的印证。一种无处不在、无力可逃的孤独加强了人与人之间隔绝与疏离的力量。如果我们对窥视有一种平和、宽容的理解,那么,窥视其实是来自对生活真相的探询,出于一种了解他人的渴望,并以此减少自己的孤独感。人们需要真实的参照,从透视别人的生活中得到自省和反思。
不可思议的是,范典典在现实生活中多方练习不能找到爱的感觉,却在偷窥中“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谜一样的男人,她的脸发烫,手心冒汗,心跳加速”。更致命的是,这种喜欢是因为对面那个男人“迷人的外表,古怪的笑容和与他年龄不符的爱好以及某种危险的气息”。人类总在不自觉中陷入一种异常滑稽的境地,甘愿跳入某个圈套。这决定了人类的尴尬处境,它时刻提醒着我们,许多时候,人类是没有挣扎余地的动物。在令人窒息的孤独里,人类需要一点刺激,需要一点哪怕是虚幻的情感的慰藉。正因为如此,偷窥才会成为庸常生活里的一个兴奋点。就像范典典一样,喜欢上马力的发现虽然让她感到了恐慌,然而她仍是喜欢这样,“任着性子去做一些出格的没有意义却有意思的事”。她明知自己已经走火入魔,却仍义无反顾地要去更深入地介入马力的生活,表现在行动上就是换了一架望远镜,带红外线的,“甚至连盒装牛奶的牌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个由孤独者构成的社会,他们怀抱的是一份不为人知的爱,他们所“拥有”的是一个想象的或替代的被爱对象。
被偷窥:无力的救赎
《练习生活练习爱》这部小说的张力在于,这不仅仅是一个窥视的故事,也同时是一个被窥视的故事。
窥视的生活里呈现出复杂的链式关系,偷窥者的行为被被偷窥者愤怒地质询,偷窥者被第三者所偷窥,偷窥者还编写出又一个偷窥者的故事。心怀对他人难以启齿的期待,偷窥成为一种解脱的选择,每个人都生活在情感的孤独与痛苦之中,也都在缺乏沟通的情况下各自演绎着自己的故事。在阴晦与尴尬的偷窥中,生命里的无奈、酸楚和疼痛在悄悄地蔓延。
马力的故事在他终于发现自己被窥视时到达了它的转折点,他以一种低沉而异常愤怒的声音吼出了自己的悲怆:你为什么要监视我的生活?这是窥视者必须直面的现实,同时也是一个悲哀的时刻。正如范典典所猜测的那样,这个做模特的马力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在他不幸的婚姻里出现了一个漂亮热情的姑娘,然而婚外恋的后果是这位姑娘遭遇了车祸,失去了双腿。为了减少不必要的猜测,没完没了的查问,他带着那位姑娘不停地搬家,希望像正常人一样过起正常的生活。然而,这种渴望正常的愿望被范典典的窥视所破坏,他只能选择再次搬离。虽然这个神秘、怪异的男人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出现在范典典的视野里又悄然离去,但范典典原先的生活秩序已经为此而改变,马力的某种气息仍然笼罩着她的生活,这引出了一个哥哥爱上亲妹妹的畸恋故事的真相。以一个窥视的故事引导出被窥视者的故事,正是作者精心设计的叙事方式。没有这种被窥视,这一故事将始终掩盖在拉上的窗帘后面。这是一个不懂得爱,痛苦绝望的被窥视者。而他的被窥视,被侵犯只是撕裂了痛苦,却不是一种对生命的拯救。面对偷窥的视线,马力不得不选择搬家,这再次证明了他逃离人群的失败,就像那几盆无根的植物,注定了只能飘泊。
事实上,《练习生活练习爱》呈现的是一个由需要练习生活练习爱的孤独者组成的社会。当范典典用望远镜偷窥着马力的生活的同时,一个回国的导演柳自全也以同样的方式偷窥范典典的生活,并以此作为一种爱的方式。他先是以小纸条介入范典典对马力的窥视,又以一种直接告白的方式宣布要和范典典恋爱,接下来是以实际行动——力邀范典典为他的毕业作品编剧——表达感情。本来他和范典典可以演绎一段呈“Y”字型流程的爱情故事,最终,命运的捉弄,让一种叫艾滋的病将他们的爱情走成了“X”型的模式。他们的恋爱从一开始的小纸条、共同完成一部电影的拍摄到分隔于太平洋两岸时每天收发E-mail,他们只能以文字来交流情感,也只有在文字中他们才是从容和进退自如的。现实中的他们,害怕再受到感情的又一次伤害,他们已经有了太多的情伤。现实中的他们没有其他情侣们的花前月下,只是分工创造了另一个偷窥的故事。这是一部命名为《仿真爱人》的电影。同样是经过偷窥的视角来讲述故事,同样有一个在现实中无法爱,或者是缺少爱的能力的女主人公,她选择了与一具完美的塑料模特恋爱、生活。
无论是偷窥的人也好,被偷窥的人也罢,这是一群有病的人。他们是生活里的失败者,相互窥视是他们认识真相的途径。然而,混合着欲望的窥视破坏了世界的和谐,从阴暗和混乱中出发,最终还是没有帮助这些失败者走向光明和有秩序的生活。他们没有意识到孤独的内涵,也没有失落自尊的屈辱,只有更深切地感受到生命所固有的脆弱,并在这种脆弱中沉溺,无力救赎。
隐匿于人物的背后,戴来用窥视这一欲望化的叙事方式呈现生命的故事。它为人物的出场设定了某种情境,同时也给予作者探究、分析他人命运状态、假想生活的可能。窥视已不仅仅停留在叙事的技术层面上,它更是小说人物进入故事的姿态,进入生活的方式。
窥视所带来的隐秘快感和被窥视的恐惧与愤怒反映着城市中人的内心焦虑。他们感到了沮丧、脆弱、无助和绝望,他们左奔右突地寻找生命的缺口。现实生活的病态与缺陷直接造成了心灵上莫名的孤独,在自我期待的强化中,生命仍是一种游离状态。
谁又能否认,当作家真切而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独特的生命体验并将它表达出来,不是在传递着一种温情的人文关怀呢?
作者简介:蔡菡,暨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参考文献:
[1] 李敬泽:《短论戴来》,《南方文坛》,2002年第2期。
[2] 白烨:《戴来有戏》,《南方文坛》,2002年第2期。
[3] 尹晓丽:《在无遮蔽的天空下——试析20世纪小说中的主题词“窥视”》,《当代文坛》 200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