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缥缈莫测 形散神聚

作者:周群华




  《庄子》一书中,《逍遥游》飘忽不定、摇曳多姿的奇文风格和自身“汪洋恣肆”的行文理路代表了《庄子》散文的艺术特征,这种艺术特点与庄周所推崇的逍遥大义密切联系在一起。晋郭象《庄子注·逍遥游》题解认为,庄周所坚持的逍遥即“放于自得之场”,认为“自得”并做到“物任其性”就是进入了逍遥游的境界;唐陆德明《经典释义·庄子音义·逍遥游》认为:“逍遥游者,篇名,义取闲放不拘,怡适自得。”这里陆德明认为闲适自得、任性洒脱则为逍遥大义;明释德清认为“逍遥者,广大自在之意,即如佛经无碍解脱”,这里德清判断为“广大自在”,即开阔、洒脱,有如佛经中的彻悟、解脱。因此,从上面几家的观点来判断,无论是“自得”、“闲放不拘”还是“广大自在”,庄周所标榜的“逍遥”都具有闲适洒脱、任性自得的重要因素,有如《庄子·让王》篇所表述的“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
  为了表述庄周“闲放不拘,怡适自得”式的逍遥大义,《庄子》文章尤其是《逍遥游》就包蕴了浓郁的浪漫风格,其行文汪洋恣肆、奇诡多彩、空灵缥缈、文脉不定,使得阅读者常常如坠云雾而不知其脉络,正如清胡文英所言:“逍遥游三字是庄叟造端托始之意,一经说破,不过枣儿甜,一着议论,已落架子里。因借鲲鹏翻空而入,用去以六月息句,在云烟有无中略影一笔,层层翻跌,笔笔盘旋,直追至以游无穷句。微逗游字一枝,满腹暗折到逍遥乘云御飞,因逍遥而明,带去游字,窅然丧其天下。所以得逍遥之故,大樽浮乎江湖,所以齐逍遥之具,无用之言。惠施已说明喻意,而此却只就喻意还答,趁势点醒逍遥二字,前段如烟雨迷离,龙变虎跃;后段如风清月朗,梧竹潇裺。善读者要须拨开枝叶方见本根,千古奇文。”可见《逍遥游》虽为“千古奇文”,但要善于阅读“须拨开枝叶方见本根”,只有洞悉庄周文笔“翻跌”“盘旋”的关键,明白其文章前后“烟雨迷离,龙变虎跃”与“风清月朗,梧竹潇裺”的文风转承之妙,才可以将逍遥游三字“说破”,才可以见“千古奇文”的真面目;正如清宣颖所说,庄子内篇“每一个题目彻首彻尾是一篇文字,止写这一个意思,并无一句两句断续杂凑说话,今人零碎读之,多不成片断,便不见他篇法好处。”
  庄周的逍遥游者追求的是一种自适洒脱的绝对精神自由,因此文章以鲲、鹏领起而开阔读者胸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如此就在瞬间进入了一个无穷开放的空间,极大地扩展了读者的阅读视野和审美心理;而其行文中的缥缈莫测,又具有一种开放、飞动之美,正如刘熙载《艺概·文概》所言:“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庄子之言鹏曰‘怒而飞’,今观其文,无端而来,无端而去,殆得‘飞’之机者。”这种“无端而来,无端而去”的飞动缥缈,和庄周所推崇的逍遥大义密切联系,那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追求使得他主张摒弃一切,力求进入无知无情、寂静无为的理想状态,因此清陆树芝在《庄子雪》中评价道:“诸子则荒诞不经者也,荒诞人所乐听,不经多,则谭正经者寡矣。庄子思游以箝其口,料非正经之所能也,故索性与之说荒诞,就形下推到形上去,别标出一种高渺议论,将天地、帝王、圣贤、仁义,一齐按倒。如高大无过天地,他偏说出包天、包地的道理;久远无过古今,他偏说出长于上古的道理……奇特变幻,色色绝顶,问诸子百家,谁复能与之争奇争角胜者?”可以说,《逍遥游》文章中“变幻奇幻,色色绝顶”的“荒诞”特征,是形成庄文缥缈不定特征的重要因素,这种看似散乱无序的行文和迥异时文的夸张铺陈虽然造成了读者对文意理解的巨大困难,但行文中的缥缈空灵却形散而神聚,文断而意接。明陆西星在《南华真经副墨·逍遥游》中认为“意中生意,言外立言,裻中线引,草里蛇眠。云破月映,藕断丝连”,就是明确地指出了庄子文章脉络显隐不定、断续无痕的运笔特征。同时,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虽然常常对文章中繁复的技巧和多样的手法有难以言说的困惑,却是真正获得了极大的审美感受,在欣赏过程中客观形成了蔚然景观的艺术效果,正如清人林云铭所说的一样:“篇中忽而叙事,忽而引证,忽而譬喻,忽而议论,以为断而非断,以为续而非续,以为复而非复,只见云气空蒙,往返纸上,顷刻之间,顿成异观。”可见,这种云龙雾豹的缥缈风格是真正达到了散文表述的极致,于无声中获得了艺术的最高享受。
  清人宣颖对《逍遥游》文章脉络有非常细致的剖析,这在庄学史上占据了重要地位。他认为《逍遥游》全篇可分为三大段,认为“起处至‘小大之辨也’,是前一大段。‘知效一官’至‘圣人无名’,是中一大段。‘尧让天下’至末,是后一大段”,他评价文章具有“参差变化”的行文特点,他进一步分析道:“前半篇只是寄喻大鹏所到,蜩与莺鸠不知而已。看他先说鲲化,次说鹏飞,次说南徙,次形容九万里,次借水喻风,次喻蜩鸠,然后落出二虫何知。”对这种脉络盘旋往复、文意层峦叠嶂的行文妙处,宣颖认为这种“文复生文,喻中夹喻,如春云生起,层委迭属”的风貌堪称“垂天大观”,是“古今横绝之文”。其后他认为“点‘小知不及大知’,便可收束,却又生出‘小年不及大年’,作一陪衬。似乎又别说一件事者,令读者不能捉摸”,真是缥缈莫测,脉络不定,对此他又评价为“古今横绝之文”。接着文章“以小年大年衬明小知大知,大势可收束矣,却又生出汤问一段来,似乎有人谓《齐谐》殊不足据,而特以此证之者。试思鲲鹏蜩鸠,都是影子,则《齐谐》真假,有何紧要耶?偏欲作此诞谩不羁,製洋自恣,然后用‘小大之辨也’一句锁住。真古今横绝之文也”。可见,他对《逍遥游》文脉理路的分析给予了极高的判断,视为“古今横绝之文”。
  他进一步分析说:“中间一段,是通篇正结构处,亦只得‘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三句耳,却先于前面隐隐列三项人次第,然后顺手点出三句,究竟又只为‘至人无己’一句耳”,而中间所写“知效一官”等人,他认为“不过如斥裿而已”。其后《逍遥游》“借宋荣子为‘圣人无名’作影,借列子为‘神人无功’作影,至‘乘天地之正’四句,为‘至人无己’作影也,独不借一人点破之。庄生之意何为哉?读至篇末方知之。‘至人无己’三句,后面整用三大截发明之。其次第与前倒转,自无名而无功而无己,归于所重,以为一篇之结尾也”。可见,宣颖已经认识到,由小智小才者到宠辱不惊的宋荣子、再到“御风而行”的列子,都是庄周行文过程中的铺衍,因为这些人犹有所待,只是为无所待的逍遥游境界做了前奏,所以“自无名而无功而无己,归于所重,以为一篇之结尾也”,才最后点出了文章的逍遥大义,才在明了大义的情形下窥探出《逍遥游》的文章脉络。庄周此种行文脉络,清人刘凤苞也有表述,他同样认为《逍遥游》“逐段逐层,皆有逍遥境界,如游武夷九曲,万壑千岩,应接不暇”,评价文脉理路如“神龙夭矫空中,灵气往来,不可方物”,具有变幻莫测的恣肆美,而那种“东云见鳞,西云见爪,余波喷涌”的缥缈飘忽不测也给文章带来了形散神聚的客观效果。可见,《逍遥游》文脉缥缈不定、形散而神聚的行文方式是庄周有意为之,其意图在于真正进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无所待的绝对自由境界。
  庄周《逍遥游》文脉缥缈莫测、形散而神聚的特点,是此文难读的一大关键,中国传统学人尤其是明清学者对此有经典的理路剖析,这些从中国传统文学批评角度入手的文本研究代表了中国古代庄子散文研究的最高水平,对后来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引导意义。
  
  作者简介:周群华,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03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文学。
  
  ①《庄子内篇注·逍遥游》。
  ②《庄子独见·逍遥游》。
  ③《南华经解·内篇·为文七首》。
  ④《庄子因·逍遥游》。
  ⑤⑥⑦《南华经解·逍遥游》。
  ⑧《南华雪心编·逍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