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精神危机·死亡情结

作者:孙骞骞




  美国作家迈克尔· 坎宁安在一九九八年发表了小说《时时刻刻》(The Hours)。该书曾先后获得普利策小说奖、国际笔会(PEN)/福克纳奖,并被《纽约时报》、《洛杉矶时报》、《波士顿环球报》、《芝加哥论坛报》和《出版商周刊》评为一九九八年的最佳小说。该小说用后现代互文手法将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故事与另外两个现代女性的生活编织在一起,讲述了二十世纪不同年代、不同地点的三个女人一天的经历。这三个女人的生活萦绕着一种死亡情结。说到死亡情结,海明威应该是最典型的。海明威是个善于关注、描写死亡的作家。无论是他的生平还是创作,都具有浓郁的死亡情结。但是海明威的死亡情结包括对死亡的充分认定和积极面对两个方面。而《时时刻刻》文中的死亡情结却是被笼罩在精神危机的大网下面。
  本文将从这三个人物的生活背景出发,试图用精神危机来解释这种死亡情结。
  弗吉尼亚·伍尔夫第一个出场,当时恰逢二战,描写她创作《达洛卫夫人》的一天生活以及再现她创作完毕之后自杀的情景。劳拉·布朗是一位二战后洛杉矶的现代家庭主妇,书中描写了她为丈夫准备生日晚餐的一天,在这一天中,劳拉正在读《达洛卫夫人》并产生了自杀的念头,最后还是回归家庭了。镜头转到二十世纪末的克拉莉萨身上,她是纽约的一位编辑,书中描写了她为身患艾滋病的情人查理准备派对的一天,最后查理捱不住精神折磨跳楼自杀了。巧合的是查理即是劳拉·布朗的儿子,而克拉莉萨这个名字和达洛卫夫人重名。全书讲述的这三个女人本来像是三条互不相连的线,却被《达洛卫夫人》联系了起来。
  危机,即现代颓废主义思潮,表明人类对于自身的存在(生活意义、价值和目的等等)产生了根本的、严重的、普遍的和持久的怀疑以至精神颓废。颓废主义是最完全、最彻底的虚无主义,是人对于包括人自身在内的一切真理性、实在性怀疑的现代主义。当今世界,危机重重。人类面临诸如人口爆炸、环境污染和核战争等等问题,但是比所有这一切更严峻的是人类精神危机。最有危害性和最有毁灭性的不是其他任何一种危机,而是人类精神危机!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系统分析了人类精神的内在张力结构。弗洛伊德理论的核心是“本我”理论。他发现了“本我”自身内在张力结构:“生本能”(亦即“性本能”)和“死本能”之间的张力关系。弗洛伊德所揭示的“生”与“死”之间的张力关系归根结底是人类基本生存困境的反映。所谓人类基本生存困境是指生与死之间的矛盾。正是从这种困境中,人类获得一种基本生存本能。所谓人类基本生存本能是指,人类总要从暂时中寻求永恒,从有限中寻求无限,从相对中寻求绝对,从死亡中寻求永生。惟其如此,才能有所依赖,有所归属,有所寄托,有所追求。人类总要确定生存的意义、价值、目的。惟其如此,才能具有生活的信念、理想和希望。
  一战后英美文学兴起“迷惘的一代”,它比较确切地概括了二十世纪初,一些民主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迷失方向,不知该去向何方的思想特征。战争给他们带来的是残酷的厮杀和死亡,而不是什么和平与民主。战争摧毁了他们原来的信仰和美好的希望,传统的价值观念也随之彻底破灭。二战前后的英美文学则表现了人们严重的精神危机,弗吉尼亚·伍尔夫本人以及她创作的《达洛卫夫人》就很明显地表现出了这种精神危机。弗吉尼亚·伍尔夫一生受抑郁症的困扰,在她创作《达洛卫夫人》的时候她正在竭力与抑郁症做斗争,这种精神状态下创作出来的人物也或多或少地受影响。整个《达洛卫夫人》像是一弘流水,流动的是人物的意识,达洛卫夫人的思绪流动在过去与现在并且来回跳跃。达洛卫夫人生活奢华,她的生活中充斥着派对和鲜花。有时她也会想想严肃的人生目标之类的话题,但是她身处的环境却是一个精神危机的大漩涡。《时时刻刻》在刻画伍尔夫的时候,聚焦点就在她创作《达洛卫夫人》的精神状态上,随着创作的深入,伍尔夫也逐渐变得不近人情甚至有些不可理喻,那时一战正在进行,人们生活在战争的阴影下,伍尔夫也不例外。
  坎宁安描述了伍尔夫在自杀前的心理活动:“当她从农夫身边经过,走向河边时,她不禁想到,他能在柳树林里清理河渠,真是人生有成,幸运至极;而她却失败了。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作家,的确不是,只能算是个有才气的怪人而已。……头疼即向她袭来,而一架架轰炸机似乎又一次出现在空中。”
  在《时时刻刻》中有一个表现死亡主题的有趣情节:在写作《达洛卫夫人》时,伍尔夫曾构思“克拉莉萨终将死去,她对此毫不怀疑,尽管说她如何死去的确切原因还为时过早”,接着伍尔夫安排“她将在中午时死去;或许她会为一些琐碎小事而自杀”。后来她改变了主意,“克拉莉萨不会死,不会死于自己手中”。而“另外一个人将死去,这个人与克拉莉萨相比,思想更深邃,内心更悲伤,并具有足够的才华以抵御世间各种诱惑,如茶杯与衣服”。最后她决定“克拉莉萨——身心健全的克拉莉萨,兴高采烈、普普通通的克拉莉萨——将一如既往,热爱伦敦,热爱充满了寻常乐趣的生活,而去死的则是另一个人,一个精神错乱的人,一个空想家” 。伍尔夫掌握着对她的人物的生杀大权,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伍尔夫最后却自杀了。
  战争结束后人们仍处在精神危机的漩涡中,人们还没有找到确定的生活目标。同时代的作家塞林格以及当时的“黑色幽默”文学,特别是《二十二条军规》生动并准确地反映了当时人们的精神危机。劳拉·布朗就是处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中。她是一位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主妇,她的生活是以丈夫和儿子里查为重心的,她几乎在家庭中失去了自我。这在她偶然开始阅读伍尔夫的《达洛卫夫人》时找到了共鸣,劳拉感觉到自己就像达洛卫夫人一样,于是她沉浸在伍尔夫营造的那个死亡气氛中,随着达洛卫夫人的情绪变化而变化。由于她的生活没有确定的目标,单纯地做家庭主妇,没有参与社会工作,所以她的生命只剩下家庭责任,显得很苍白。在这种挣扎与迷茫中,她无奈地对自己说:“我将继续忠于儿子,丈夫,家庭,用我所有的精力与天赋。”然而渐渐地她开始对日常生活有了抵触情绪,竟然自问当初为何嫁给如今的丈夫,在第三小节中,劳拉自问:“我为什么要嫁给他呢?纯粹出于爱情吗?是出于内疚,怕自己一个人孤单,也出于一种献身精神,然而他太好了,太善良,热情,以至于不适宜成为结婚对象……”后来她给丈夫做好了生日蛋糕,并将儿子托付给邻居照看,之后她到一家旅馆开了一间房,躺在床上看《达洛卫夫人》,床上摊开她随身带的安眠药。此时是劳拉的精神最迷茫最有自杀倾向的时候,后来她不自觉地摸到自己腹部,里面有她未出生的孩子。孩子挽救了劳拉的生命。她又回归现实生活了。
  二十世纪末悲凉的末世情怀在美国尤其严重。艾滋病、毒品以及青少年犯罪等等都是司空见惯的现象。人与人之间疏离、空虚、惶惑,漠不关心。正如《时时刻刻》中最后出场的五十二岁的克拉莉萨的生活。克拉莉萨与达洛卫夫人同名,所以克拉莉萨的情人里查就称呼她为达洛卫夫人。里查是位身患艾滋病的诗人。里查所写的书获了奖,克拉莉萨正在为他筹办晚会,晚会之后他们将一起去领奖。故事就是围绕这个晚会展开的。里查情绪不稳,易怒,不愿讲话,不喜见人,他有诗人的才华,但又极其偏激。克拉莉萨十八岁认识里查,一直被他的神经质所扰。克拉莉萨是个理想化的女人,一方面对生活充满希望,另一方面复杂的现实生活压得她几乎窒息。她寻过这种窒息的根源,“她想抛开萨莉和里查,忘记他们的存在,她会对生活充满希望。显而易见,她的悲哀与孤独,所有的不快乐都来源于她平日所戴的生活的面具,如果离开神经紧张却善良的萨莉,她就会获得快乐,会重新找回自我……”然而克拉莉萨始终挣不脱已经固化的生活。里查已经变成一潭死水,对生活毫无希望,“有比死亡还糟糕的事情……这种无止境的无望生活……没有希望……里查是她的情人,她最可信赖的朋友,此时却陷入发狂的状态,她原以为里查可以伴她一生,看来是不可能了”。
  就在克拉莉萨准备派对的时候,里查跳楼自杀了。“我不知能否面对这一切,派对以及颁奖典礼,还有之后的日子”,“我不想被人同情可怜,为此我很难过,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在此之前,里查已经出现头疼幻听等症状,加之整日闷在屋内不与外人交往,孤独的里查最终选择了自杀。
  富于喜剧性的是,作者在结尾将劳拉·布朗安插了进来,即本书出场的第二位女人。原来里查就是劳拉的儿子。这从某个角度来讲,就将两个世纪的人们联系了起来。劳拉代表的那个战后的迷惘精神危机,在她儿子里查身上延续着,并且发展到自杀。
  我们在阅读《时时刻刻》时,除了体会作者精湛的写作技巧之外,还要看到作品反映出来的内涵,这三个不同年代的三个女人实际上给我们展现的是三幅不同的精神画面,画中人物都在社会大环境下挣扎着,伍尔夫在与抑郁症抗争,劳拉在与琐碎的生活抗争,而克拉莉萨在与里查的人性抗争。然而社会的痼疾不是某个人能左右的,没有坚定理想的社会注定给人们带不来健康积极向上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