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荷塘寻幽

作者:董明实




  《荷塘月色》是朱自清的传世名篇,其清幽素雅、精美绝伦,研究者代代有人。在中学是公开课与鉴赏课的必选课。我亦喜极此文,研读之余,另辟蹊径,思之有得而记之,以博方家一哂。
  
  一
  
  《荷塘月色》是以中国人的审美角度体验中国传统的审美对象的,只是在别样的年代,作者另有一番别样的心境,流淌在纸上,雾迷玉润的平平仄仄里,全是一派潇洒与幽叹。月光在朗与不朗之间,荷香在有与未有之际,如渺茫的歌声,像笼着轻纱的梦,乍读历历在目,细玩却莫可名状,正如作者心境,在宁静与不宁静之间,荡人心肠却无迹可寻,使人大起汉魏时期幽人之叹。
  “物象一旦进入诗人的构思,就带上了诗人主观的色彩。这时它要受到两方面的加工:一方面,经过诗人审美经验的淘汰与筛选,以符合诗人的美学理想与美学趣味;另一方面,又经过诗人思想感情的化合与点染,渗入诗人的人格和情趣。”用袁先生这一段话可以说,朱自清笔下的荷塘是清华园中一荷塘,又非清华园中一荷塘,而是朱自清心象的物质显现,那密叶白花、薄雾流光皆是作者彼时彼地一心境,不可实解。正如柳宗元之《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乃是胸中一番大境界无由道出,则于人间绝无之境置一渔翁,钓出一江寒雪,其孤傲拔俗之气不言可喻。而此以实象写虚象,以物象映心象之旷古寂寞之作,赏之者谁?朱自清亦有此寂寞,故于人间实景中附一绝无之境,以抒心中郁结难解之意,清华园荷塘是其载体,如上帝“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一般,朱自清将其心之“生气”吹入月夜荷塘,荷塘就成了有灵的活物。在文中的意象中,大家一般都忽略一个重要的意象,那就是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的“蓊蓊郁郁”的树。树的意象在《荷塘月色》一文中占有相当比重,与月光、荷塘三分而占其一,文中正面写景的四段文字亦以树始,以树结。有人认为写树亦是为写月光,我以为不然,第五段中:“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关于树的描写是写月光,盖月光为空虚无形之物,非借他物无以言之,如苏轼《前赤壁赋》之所述水与雾:“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又如他的《记承天寺夜游》:“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既有了这段文字写月光,作者无须再用两段文字来铺排渲染,对于这样一篇凝炼之文,那样做显然徒费笔墨,有伤文气。那么树的意象在这里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作者的荷塘是一个心象的物质显现,这一绝对的精神存在必须摆脱嘈杂的外界。正如每个人的内心都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一样,这一片天地只作者“一个人”,“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此时,心象与物象合二为一,作者进入了绝对自由空间,而使这一片天地能保持相对独立并与外界隔绝开来的,正是树。作者在文中反复写道“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由于树的围隔,荷塘与周围的现实生活被相对隔断,于是一种主体性的梦幻气质自然产生,朱自清先生唯美的理想化的心境与纯粹单质的人格气质就如此被物化显现出来。同时近乎封闭的荷塘也映射出作者近乎自闭的心态,他与现实并不和谐:“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时我们也就可以理解那从树缝里漏着的“一两点路灯光”,为什么“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了。苏东坡说:“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潜意识的内驱力驱使朱自清来到荷塘,让一种难以释怀但又无法说清的“不宁静”找到映射的对象,像做梦一样,隐秘的思想一旦找到象征物,就会宣泄而出,于是荷塘与月色就幻化成了朱自清心象的影子,读者在阅读这篇文字时,一方面能感受到精致蕴藉的美,同时也感到有一种不可把握的东西氵因 润于其中,莫可名状。
  
  二
  
  那么弥漫于文中的莫可名状的东西是什么?我们阅读鉴赏不能陷入到神秘主义中去。除了现实的骚扰,时局的忧愤之苦闷外,还有别的什么象征意味吗?写下这些文字仅仅是“暂时超然”的排遣吗?这些问题值得人深思。
  当作者的视线走到边缘的树上时,外部的世界在瞬间解构了他内心的那个精致的世界。“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这是庄子《逍遥游》里那只怒翅横绝九万里的大鹏的寂寞。作者孤寂的内心里是厌倦那种聒噪的“热闹”的。“之二虫又何知?”这里我们显然可以感觉到一种对峙的张力。荷塘与树外的世界形成了对抗,作者纯粹的形而上的内心世界与那个无意义的形而下的社会形成了对抗。从中我看到一种象征,即中国文化中高雅自赏,追求精神自由并富有历史责任感的知识分子精神与世俗社会的对立,知识主体与被这个主体存在而否定了意义的社会的对立。由此,我认为我们不仅能看清朱自清内心的不平静是什么,也能体验到弥漫于那一时期的知识分子内心的普遍的苦闷,即知识人格与大众人格的对立。
  最有趣的事是,当作者走出心之荷塘再一次与现实相撞时,他提醒我们其实在文章一开头就有一种张力,而现在这种张力更大也更明显了。而就在这一片蝉声与蛙声鼓噪的寂寞中,作者却“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瞬间把读者的视线引向遥远的江南并回到那个古老的时代。作者的描写是明艳而且郁郁勃勃充满生机的,充满了民歌式欢快的调子,这与前面的荷塘的雅淡形成了一种对比,但从对比中流露出作者对两者都是赞许的,而对后者更有企慕之情。这就呼应了前文所说:“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这种企慕表达出作者并非一概排斥世俗生活,眼前的静是一种境界,但作者更渴望个体精神追求与社会存在的融合。只是眼下的社会与作者的理想相去甚远,中国知识分子的不融于群众,精英文化与社会现状的异质排斥显然是个客观现实。鲁迅的《孤独者》《伤逝》里所指出的不正是这种现象吗?不仅在“五四”时期,就是以后的很长的历史时期,这种隔膜一直存在,一直到“文革”又推向一个极端。于是作者为自己描画出一个理想的社会存在来,那里只有清纯、美丽、富有生机,但那毕竟是乌托邦,是作者一厢情愿的梦幻的泡泡,一经现实的撞击就会破碎,所以作者无限感慨地说:“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还有一个有趣现象,那就是作者所回想起的两首诗都是南朝作品,一是帝王之作,一是民歌艳曲。南北朝是中国社会的大动乱时期,那时的知识分子境遇也很不好,但很潇洒,故有“魏晋风骨”“晋人风度”之说。南北朝时期很多知识分子为避乱,都过着隐居的生活,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把它看成是幽人之叹,也未尝不可。
  
  三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三种存在。一是以荷塘为象征的知识分子精神审美追求;二是荷塘外的现实社会;三是作者设想的虚幻的理想社会存在。三者之间形成三种对抗的张力,使看似从容的文字郁结出一股文气,鼓荡于读者心田,莫可名状,难以喻之于怀。
  《荷塘月色》是一篇心象之作,它于不自觉中将作者潜意识中集体无意识显影出来,打烙上深刻的中国文化的痕迹。透射出那个特定时代特定人群的特定心理。曲曲折折,一脉心曲,弦外所奏的是民族心理的积淀,是精英人群对家国命运的思考。
  这篇文章审美趣味上受魏晋玄学的影响,追求高格调的意象美,并力求产生空灵、虚幻之美。因此在韵脚使用上,他选择了助词为主的押韵方式,韵脚有:“了、儿、歌、寞、的、着、色、月、多、节”,其中“的”做韵脚十六处,“了”做韵脚十三处,“着”字三处,这些助词充当韵脚,更使文章读来有如梦如幻之感,增强了审美效果。
  其次就是《荷塘月色》中透着几分禅趣,月光似明不明,荷香似有非有,作者的心情将静不静。一切都笼着一种欲言而不能尽意的含蓄,又有一种不言而诸理俱备的泰然。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董明实,新疆昌吉市一中教师。1992年毕业于新疆大学中文系,现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进修。
  
  ①袁行霈著:《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第52页。
  ②《圣经·创世记》,第2页。
  ③④《前赤壁赋》见《古文观止》,上海古籍出版社,第938、939页。
  ⑤《唐宋八大家文观止》,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第371页。
  ⑥《答谢民师书》,见文学古籍刊行社版《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四十六。
  ⑦ 朱自清:《那里走》。
  ⑧《庄子全译·逍遥游》,张耿光译注,贵州人民出版社,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