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古典情怀在现代话语霸权下的消解
作者:杨 亭
关键词:穆旦 话语霸权 情感回归 褪色
郑敏曾说过穆旦的诗“以写矛盾和压抑痛苦为主”,“充分地表达了他生命中感受到的磁力的撕裂。”①我们分析穆旦创作的诗歌作品,大多也是以生命的悲剧意识为中心并延展到了其他的主题。而穆旦的矛盾心理和痛苦,是由于诗人承载着现代文明社会所直接导致的备受灾难、忧患深重的民族命运。对《五月》诗的重新释读,有利于我们更进一步理解和把握诗人的生命意志。
一、“荒原”意识
鲁迅曾指出:“就诗论诗,或者可以说是无碍的罢。不过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②所以分析穆旦的诗歌,也就离不开艾略特的“荒原”意识对穆旦生命意志的影响。“荒原”这一意象在艾略特那里表征着沉沦的现代社会以及现代人的虽生犹死的现状,而这又成为了诗人穆旦接受并进行创作的艺术根源及指向。我们通过穆旦的另一首诗作《被围者》,就可以看到诗人的孤独感与痛感,“在阴影下你终于生根,在不情愿里,终于成形”。存在者成了一个被现代文明社会所围困和文明社会荒原所摧残、蹂躏的对象。正如威廉·巴雷特曾讲过的:“一个正在经历一场混乱和大动荡的社会,必然会使每个人遭受痛苦,但是这种痛苦本身却能导致一个人更接近自己的存在。……但是,一旦社会的结构破裂了,人就突然被抛在外头,离开了他一度无意识地接受的那套习惯和准则。站在外面,他的问题冒出来了。”③在穆旦的《被围者》诗中重复出现的“这是什么地方”的问题的提出,不正是存在者对身处现代社会的一种反思吗?特别是分析《五月》我们可以在诗中看到,穆旦以其恶的形式来揭示现代社会的混乱无序。
穆旦身处风云变幻的四十年代,亲历过滇缅边境的抗日战争,在血与火的战争环境里,有着对战火阴影笼罩下人们的现实生存状态惨痛的体验;作为那个时代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有为青年,他通过文学创作直接表达出对当时社会的理解,也对当时社会的阴暗面进行了大胆的披露。正因为如此,诗人以“二次的诞生”来映射现代文明带给人们的是生活的艰辛与苦难,在经过两次生与死的轮回,就可以体会到“绝望后的快乐”。可是这种“快乐”又必须经历“绝望”的精神层面,也就是在丧失了所有的人文关怀及情绪传动的因素,发展到濒临死亡的程度,才能释放出对现代文明的痛感。恶的形式的大量出现如“勃朗宁,毛瑟,三号手提式/或是爆进人肉去的左轮”,这些是现代社会频繁使用的暴力工具,使得人们背负着重压,在强势的话语霸权的威慑下,处于一种价值崩溃、秩序混乱以及信仰丧失的现实边缘。同时,现代人在体验了两次生与死的轮回,最后发现现代社会就是“无尽的阴谋”的制造者,并通过“你们教了我鲁迅的杂文”揭示现代文明的虚伪和不真实性,进入到重新认识与价值重构过程。“而五月的黄昏是那样的朦胧/在火炬的行列叫喊过去以后/谁也不会看见的/被恭维的街道就把他们倾出/在报上登过救济民生的谈话后/谁也不会看见的”。即使是在“火炬的行列叫喊”声中,或是在“报上登过救济民生的谈话后”,因为强权的控制,对生命的残害就更为残暴。然而“谁也不会看见的”那些漂浮于生活表层的人,这种人的存在形式只是躲避在自己营造的圆圈里,穆旦以尖锐的语言直指这些人的存在形式,并进一步揭露了现代文明的伪善和欺骗。同时,诗人锋芒毕露地揭示了“谋害者,凯歌着五月的自由/紧握一切无形电力的总枢纽”中的“谋害者”、“总枢纽”即强权阶级的化身,也就是把持与操纵话语霸权的主控机构。那么面对强势的现代文明社会所造成的空虚、平庸、混乱、沉沦,诗人又是以什么方式来实现“脱域”的呢?我认为穆旦走的是一条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回归之路,实现一种回归精神母体的价值追求。
二、回归情愫
我们纵观五四文学及三四十年代的文学,就会发现文学的发展过程其中蕴藏着极其深厚的传统文化的基因,甚至从文学的形式、内容、语言等各个方面产生影响,始终处于一种厚重的雾霭笼罩中,而不能完全脱开身去自由翱翔。当然这有其他更深层次的原因,不过我认为或许是因为这一时期的作家大多深受传统文化、伦理等因素的内染及观念的根深蒂固所致。同时,更为重要的就是传统成为了他们极力批判和控诉的对象,然而对传统又不能或是达不到彻底决裂的行为,甚至是产生“内爆”的极端程度。虽然他们尝试这样做了,但是他们的创作一方面既要取材于传统,取之于丰富内涵的传统文化资源,可是另一方面却又要转而对取之的对象加以揭示,因此他们是矛盾的。我们通过作品可见一斑,如胡适的《尝试集》中有比较多的旧体诗词出现,而且创作的诗其间带有明显的旧体诗词的模式的影响。还有新月派的诗人如闻一多等,乃至现代新诗的其他作家作品都存在着一个不争的事实,即对传统的回归情愫。那么身处四十年代的穆旦当然也受这一对传统的回归情愫的影响,应该是显而易见的。特别是分析《五月》我们可以看到在诗中,穆旦以其美的形式来回归古典社会的和谐优美。
诗人营造了中国古典美学所追求的中庸、和谐艺境。运用古典诗歌中的意象,如“春花”“秋月”“一叶扁舟”“晚霞”“炊烟”等,体现了诗人对古典文学传统营养的汲取。同时,直接抒写一种潜在蕴涵丰富的古典情怀以及对古典美与真,优雅的推崇与效仿。诗人崇尚“发乎情,止乎礼义”的含蓄和内敛,直呈清澈透明、洒脱飘逸与和谐的生活方式,当然其中也不乏流露出淡淡的哀伤、愁怨乃至生离死别的悲怆,如“游子乡愁”“闺怨情愫”“人生易逝”等蕴藏着作为个体的情感本真和缠绵悱恻意绪里的一种悟觉。
诗人内心所尚的古典情怀从形式和内容方面极力进行渲染与描摹,先是“五月”万物复苏的春季里,“菜花”的芳香,“布谷”鸟的鸣叫声声入耳,“浪子”的思乡之情,呈现出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提供给读者以美好的想象空间。其次是略带感伤思绪的闺怨,一个女人对已“订婚誓”的男子的苦苦期盼,“独自倚栏想”正是对那个痴情女子的绝好写照,而“落花飞絮满天空”也就达到了一种闺怨情愫的延伸与扩展。再次是感叹人生的无常、转瞬即逝,发现“郊外墓草又一新”,诗人以此告慰世人忘却痛苦与恐惧,抹去留存于心中的原罪感。最后是在淡化尘世的琐事,抛弃掉原罪后,乘一孤舟“你一杯我一盅”,洒脱、飘逸的情怀得以彻底释放,实现“飞上九层云”的终极目标。这种用字的简洁、炼句的自然、画面的美丽、诗意的悲情等无不深深地体现了传统诗歌的精神。
但是在当时四十年代整个民族处于战乱与动荡的社会环境里,诗人既面对着西方现代社会文明的强大攻势,又处于现代社会的文化话语霸权阴影的笼罩下,内在唯一的净土即古典情怀便显得十分苍白与无力,并将逐渐趋于消融,诗人感到痛苦不已。在《五月》诗里,诗人将古典格律体与现代自由体诗行、古典诗歌的缠绵柔情与吞噬人性的现代诗歌进行糅合对照。穆旦这样的做法,是要告诉我们西方现代社会文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强大冲击与肢解,乃至最终会形成古典情怀在现代话语霸权下的消解与失语状态。诗人展示给我们的是古代社会那种和谐与美好景象,发展到现代社会它已经被尘世的污浊所淹没,并被人为地抛弃与捣碎。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变得仇视、虚伪和不真实,许多虚假的人生丑态也就必然暴露无遗,原本清澈明亮现如今却浑浊阴暗,原本一丝愁绪的触动现如今却要去体验生与死之间的轮回。现代人的欲望无限膨胀,更为甚者力求感受极端体验。而且现代人的情绪宣泄、追求快乐的方式已与古代社会的原始情感倾诉产生了彻底的决裂,他们拼命地去探求人生极限,企图从濒临死亡的边缘探究出自身的价值或是所谓的快感。然而,令人费解的是现代人却变得越发不可理解、不可捉摸,现如今只有深陷在“五月的黄昏”里,捕捉往昔的陈年“记忆”,保留想忘却但永远也无法忘却的那些深刻的记忆。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杨亭,文学硕士,西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①转引自王泽龙:《论穆旦的诗》,见《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1995年第11期。
②鲁迅:《“题未定”草》,《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344-345页。
③[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杨照明等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133-1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