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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郁之美:水与火的交融,恨与爱的交织

作者:姚家育




  摘要:闻一多的《死水》是水与火的交融,爱与恨的交织,这种情感的矛盾张力形成了诗的沉郁之美。诗人把这种情感张力用近乎完美的现代格律诗的形式表现出来,是艺术上的一个奇迹。
  关键词:《死水》 沉郁 反讽 意象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五日,闻一多在《晨报·诗镌》上发表《死水》这首诗,同年五月十三日闻一多在《晨报·诗镌》上发表《诗的格律》一文,并坦陈这首诗是他在音节上最满意的实验,可见诗人对这首诗的偏爱。此后,中国现代文学史就把这首诗列为闻一多的代表作之一。徐志摩认为闻一多有三首诗足可传世,其中《死水》列为冠楚;香港文学史家司马长风更是把这首诗看作是新诗成熟的标志性作品。无论是诗人徐志摩还是文学史家司马长风,两者对《死水》评价的视角是一致的:《死水》是新诗现代格律诗的典范。问题是,视角的单一遮蔽了诗的丰富内涵。闻一多的诗《死水》之所以感动读者,主要还是诗人那颗跳动的诗心,不死的心灵。叶嘉莹先生认为,“诗歌之最可宝贵的价值和意义,就正在于它可以从作者到读者之间,不断传达出一种生生不已的感发的生命”,诗的格律形式是可以模仿的,但是诗人“生生不已的感发的生命”是难以模仿的,诗人那种水与火、爱与恨、希望与绝望的情感张力所形成的诗的沉郁之美,正是这首诗的魅力所在。
  这首诗分五节,每节四行,我们不妨参照诗人的其他一些诗句,在逐节分析的基础上作整体把握。
  第一节,写一种悲愤至极的“绝望”情感以及在这种情感主导下的极端行为。在诗人看来,水是滋润的,灵性的,所谓清澈荡漾是也,但是眼前的水却是“一沟”“死水”,“半点漪沦”也没有,污秽不堪,臭气熏天,无怪乎诗人“绝望”了,“扔”“破铜烂铁”,“泼”“剩菜残羹”是“绝望”之后的无奈之举。
  “死水”是这一节的关键意象,也是这首诗的核心意象,它可能是诗人眼前的实有之物,但同时也是一种超现实的意象,是诗人情感的具象化。换言之,这一意象已经注入了诗人的情感,它不单单是一种物化意象,更是一种情感意象。通常我们把死气沉沉,毫无生机活力的局面用一潭死水来形容,我想诗人大概也有这个意思,但在“死水”之前用“绝望”来修饰,这是闻一多的匠心独运,诗人不但要求意象与情感形似,而且要求意象与情感意似,意象与情感交融契合,因象生意,意在象中。诗人以“死水”这一情感意象来统摄全篇,是有深意的,不把握这一点,恐怕难窥这首诗的门径。
  第二、三、四节写“死水”的“恶之花”。有些学者已经注意到了,这是诗人化丑为美的艺术本领。其实这种艺术表现手法在古典诗歌中也有,比如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折尾能一掉,饱肠皆已穿”(《义鹘行》)等。但是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上,那我们还没有深刻理解这首诗和诗人闻一多。“死水”是一个贯注诗人情感的象征性意象,诗句“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是一个复义结构,“绝望”何来呢?“绝望”的前提是深沉的爱,没有这种爱何来“绝望”呢,这种爱的失落就是“绝望”,说得简单一些,就是爱之深恨之切,恨之切爱之深,“绝望”的背后是希望,希望的破灭是“绝望”。钱理群先生认为闻一多“他的诗歌里正充满了矛盾的张力”,这是切中肯綮的创见。因此,闻一多写“死水”的“恶之花”,既运用了现代诗歌的反讽手法,同时又融入了古典诗歌铺陈排比和化丑为美的艺术手段。
  反讽指的是所说的话和实际意思恰恰相反,与之相随的是一种悖论。诗的第二节,诗人用“翡翠”“桃花”“罗绮”“云霞”来描绘“死水”,这些色彩鲜艳美好的事物怎么和污秽的“死水”联结在一起呢,让人匪夷所思。然而这正是诗的精妙处,反常而合道,“翡翠”“桃花”“罗绮”“云霞”有多美,则“死水”就有多丑;诗人对“翡翠”“桃花”“罗绮”“云霞”的爱有多深,则对“死水”的恨就有多深。有人把“死水”解释为象征当时黑暗腐败的社会现实,这是可以接受的,那么“翡翠”“桃花”“罗绮”“云霞”又象征什么呢?笔者认为象征灿烂悠久的中国文化,象征理想完美的祖国。我们读读诗人的其他一些诗句,比如,“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祈祷》)“你降伏了我!你绚缦的长虹——/五千多年的记忆,你不要动,/如今我只问怎样抱得紧你……/你是那样的横蛮,那样美丽!”(《一个观念》)我们就会知道诗人刻骨铭心的爱有多深。闻一多是浪漫主义诗人,他的痛苦有多深,他的爱就有多深,诗人把痛苦埋在心底,用反讽悖论的艺术手法表现出来,以不说破来代替说不破,这样诗歌获得了含蓄蕴藉的审美特征。
  如果说诗的第二节写“死水”的静态,那么诗的第三节、第四节则写“死水”的动态。在诗人的笔下,肮脏滋生腐败,腐败与肮脏相随,一沟死水,吐着白沫,或大或小,破败后旋即鼓起,臭不可闻。但诗人不说污臭,而反讽说酒香,惹得花脚蚊子偷吃,诗人的想象实在奇特。青蛙难耐寂寞,不时乱叫一通,诗人反讽说是“歌声”,这样“死水”就成了丑恶的舞台,荒诞至极,丑态毕露。这种表达手法和古代诗赋的铺陈类似,但也吸收了西方现代诗歌的反讽,把真实中的荒诞和荒诞中的真实表现得淋漓尽致。
  诗的最后一节表达了诗人悲愤之极的感情,“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这是愤激之言,是诗人面对黑暗腐朽现实的一种怨恨。
  西哲云:愤怒出诗人。古人言,诗可以怨。《死水》是诗人闻一多的怨愤之诗,是“死水”中燃烧的火焰,正如诗人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写给臧克家的信中所说,“我只觉得自己是座没有爆发的火山,火烧得我痛,却始终没有能力(就是技巧)炸开那禁锢我的地壳,放射出光和热来。只有少数跟我很久的朋友(如梦家)才知道我有火,并且就在《死水》里感觉出我的火来”,《死水》是对“死水”一般黑暗现实的“绝望”,但“绝望”的背后是对有悠久历史的祖国的爱,这种爱是深入骨髓的文化的爱,是以身殉国舍身成仁的爱。朱自清先生称闻一多是“抗战以前,他差不多是唯一有意大声歌咏爱国的诗人”,“他爱的是一个理想的完整的中国,也是一个理想的完美的中国”,当闻一多面对的是一个破败衰落腐朽黑暗的旧中国时,我们不难理解诗人内心的痛苦有多深,“我会见的是噩梦,哪里是你?/那是恐怖,是噩梦挂着悬崖,/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发现》)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的后面是诗人深深的爱。因此,《死水》是水与火的交融,爱与恨的交织,艺术上恰如康德所说的二律背反。
  一般来说,水和火是不容的,爱和恨是对立的,但在闻一多的诗《死水》里却是统一的,这种矛盾的张力形成了诗的沉郁之美。
  所谓沉郁,是指情感的深厚、浓郁和悲愤。古人对沉郁论述颇多,比如陈廷焯说,“沉则不浮,郁则不薄”,“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白雨斋词话》)。深沉的情感浓得化不开,但诗人并不是恣意宣泄,而是隐藏在内心深处,回肠荡气,盘旋往复,欲说还休。闻一多的《死水》抒发的是爱国之情,这首诗的五节、二十行、一百八十字中没有一个“爱”字,但读者却能处处感受到诗人深深的爱以及郁结于胸的悲愤。《死水》不是绝望之诗,而是希望之歌,它给读者以感动和震撼。
  沉郁源于忧患。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向来忧国泪,寂寞洒衣巾”,凡此等等,都是诗人忧国忧民心情的写照。没有忧患,就没有沉郁,沉郁和忧患互为表里。闻一多虽然是现代诗人,但是古代诗人的文化心理结构和审美积淀,在闻一多身上体现了出来。闻一多身上那种感时忧国的热泪,顽强执着的追求,以身殉国的悲壮,是否可以说,他就是二十世纪中国的屈原。
  《死水》是一首现代格律诗,是闻一多现代格律诗理论的完美体现,这一点前人论述多多,这里不复赘述。我想说的是从王光明先生的一个判断说起,然后做些发挥。王光明先生认为,“《死水》之所以成为典范性的作品并不全是由于格律的严谨,而是内容与形式的高度统一,更准确地说是禁锢封闭的形式与要求解放的情感之间的矛盾生成的一个艺术奇迹”,这是深刻的见解。这个“奇迹”就是诗人情感的恨与爱、绝望与希望的矛盾,它是不平衡的;然而这种矛盾的情感被安排在一个“刀子切一般的整齐”的形式中,它是平衡的。打个比方,就好像咆哮的狮子被关进了笼子。二十世纪新诗格律诗的创作,除了冯至的《十四行诗集》之外,没有能和闻一多的诗集《死水》比肩的了,徐志摩的诗集《志摩的诗》、朱湘的诗集《草莽集》的格律也是严谨的,但它们只有形式的平衡,而没有情感的张力,用上面的比喻说,只有笼子,没有狮子。英国著名美学家克莱夫·贝尔认为美是“有意味的形式”,这个观点用在闻一多的《死水》这首诗上再恰当不过了。因此解读《死水》这首诗,片面强调诗的格律形式,而忽略诗人的情感张力,恐怕难以搔到痒处。四十年代闻一多把被人看作是技巧专家而感到愤愤不平,恐怕也是这个原因。诗人情感的矛盾张力,形成《死水》这首诗的沉郁之美,而它却以格律诗的形式表现出来,而且如此完美,这确实是一个艺术奇迹。二十世纪新诗史上同样具有生与死、爱与恨的情感张力而形成沉郁之美的另一首名作是艾青的《我爱这土地》,但艾青和闻一多比较起来,笔者认为才情相当,而功力不及。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姚家育,文学硕士,广东省佛山职业技术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二十世纪新诗研究。
  
  ①叶嘉莹.诗馨篇·上[C].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1.7.
  ②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32.
  ③闻一多.闻一多书信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316.
  ④朱自清.新诗杂话[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53.
  ⑤王光明.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219.
  ⑥[英]克莱夫·贝尔.艺术[M].北京:中国文艺联合出版公司出版,198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