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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的悲伤

作者:周吉国




  “悲伤的耳朵”,一个大大的特写,所有悲伤的情景和内涵会立刻叠印在这只巨大的耳朵上,令人刻骨铭心,这就是夏榆,连文题也让人惊异而浮想联翩。《悲伤的耳朵》围绕着耳朵的“悲伤”,展现了夏榆不懈追求的一段心路历程。文中写“我”渴望冲破屏蔽的生活,终于能以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与外界沟通,去探求世间真相,而父亲却最终又毁坏了“我”这与外界唯一的通道。其中的夏榆惊慌、快乐,更有苦闷和伤感。《悲伤的耳朵》中,蕴含着丰富而复杂的信息,显现着人类艰难跋涉的脚步,回荡着人类不懈追求的足音。其间既让人目睹精神胜利的花朵,又让人在渺远的希望之音中感受着路程的崎岖和艰难。如果说夏榆的《黑暗之歌》等散文偏重于生命对生存的突围与吁求,则《悲伤的耳朵》则偏重于生命对精神的执著与追索。
  围绕耳朵的“悲伤”文章主要写了“我”与母亲、“我”与父亲、“我”与女人、“我”与L四个方面的事情,从不同的角度表现了“我”悲伤的缘由和突围的艰难,立体地展现了文章丰厚的意蕴。文章开阖自如,情感自然流动,看似信笔写来,实则处处散发着耳朵悲伤的气息。
  
  一、“我”与母亲的“悲伤”
  
  母亲是“我”的理解者和支持者。母亲和“我”的悲伤是基于一片喧闹、狂欢的背景——“一九九零年,当时的东德人满怀幸福地拆除柏林墙”,背景是激动的人群、狂欢的摇滚音乐会、巨大的模拟柏林墙的崩塌等等,在这样宏观而欢乐的背景上,呈现出主体——悲伤的母亲和忧伤的“我”,然而这个背景则是作者虚拟的一个背景,实际上“我”和母亲都没有置身于这样的背景中。这样欢乐的背景“我没有看到”,一句话就把“我”置于屏蔽的生活之中,让“我”和那种自由的狂欢场景置于两极,“母亲是睡着的,但是我看到她闭着的眼角渗出来的泪水。……泪水沿着母亲的额角流动……”作者巧妙地以闹衬静,以喜衬忧,以开放写幽闭,突现了母亲和“我”的忧伤,因为她最疼爱的、唯一能和她进行交流的儿子要离她远去了。母亲和其他女人一样,也希望儿子找个爱他的女人,现实地生活。但母亲的内心却因其经历而特别。母亲特爱词语,七岁时就常到私塾外偷听念书,“她近于贪婪地摄取和吸纳那些飘在空气中的物质”。然而由于姥爷的偏见,母亲终于没能上学,却把偷听到的词语记在心里,“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在肚皮上画”。男尊女卑的思想扼杀了母亲的爱好,扼杀了母亲认识人生、交流情感的一条通道,所以母亲的渴望是从女性角度出发的人性的渴望。专制造成了母亲的生活屏障,她无论如何也冲不破这层屏障,于是母亲总与生活的一部分真相隔绝。“那些书籍她能够打开,但是无法进去。”酷爱而又无能为力,母亲的困境正是人类常常遭遇的,也是“我”正体验着的一种无奈。因此,母亲的悲伤与“我”的苦闷息息相通,都成为耳朵“悲伤”的内涵,“我”也才看见母亲的黑暗是内心的,母亲也才能明白“我”写的那些文字所具有的价值。所以关于母亲经历的描叙,就成为文章必需的一部分,也成为“我”冲击屏障的一个具体阐释。写作,因而成为作者精神求索的一种重要方式——“我想我可以不当作家。但我还是要写作。”
  
  二、“我”和父亲的抗争
  
  父亲和“我”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男人。父亲看重强悍的体力和性格,是一种浸透着传统思想和道德的男人,他真正恐惧的是儿子“不会搞女人”,实际上体现了父亲传统的大男子主义思想。而“我”,则是一个浸染着当代人的思想情感,追求着人性自由和精神愉悦的男性。所以,我和父亲,一个以精神在言说,一个用身体在处事;一个在用心觅求人世真相,一个在用眼求得生存;一个想用心灵感受世界,一个欲用威力征服世界。这是迥然不同的两种人生观的分歧,也是两种生活方式的对抗。抗争的结果,是“我”被专制的父亲挫伤,空灵的精神被冷酷的现实所凌辱,——父亲打了我耳朵,而且踏坏了我赖以自慰的精神通道——半导体收音机,而它曾让“我的耳朵第一次享受到声音的盛宴”,“我贪婪地吸纳那些声音”,“这些声音让我感觉自己被屏蔽的生活受到瓦解”,“柏林墙倒塌的消息让我看到人为改变自己命运和境遇时奋斗的可能性。……他们的幸福和快乐和我紧密相连。”精神胜利的曙光向“我”遥遥招手,然而父亲一脚下去,所有的“天空”都暗淡了,“我重新成了一个被屏蔽的人” ,“一个与世隔绝的人” 。人类精神突围的艰难,更甚于生存的艰难。
  最终受挫,反抗的耳朵成为愤怒的耳朵,终而成为悲伤的耳朵,却如泉水被堵,河流被截,给人蓄势待发之感。想象一只骚动的耳朵四处碰壁,又执著地跳跃、奔突,人们会理解一只耳朵的悲伤吗?这只耳朵能撞开自由之门吗?结尾受挫与开篇胜利的一幕遥相呼应,昭示人们:推倒一堵墙,自然是精神胜利的一个重要标志,但远非是人类精神胜利的最终站点。同样道理,踏碎一个收音机,绝不能禁止“我”(人类)求索的步伐,可以想象,一堵堵“柏林墙”正在或将要被人类一一推翻,人类要在同尘世旧俗的搏斗中拥抱世界的真相,清醒地过活,人性地度日,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历史趋势。夏榆以激情而理性的笔调展示了人类精神斗争的成果,更以感性的生活细节提醒人们求索的艰难,同时以其鲜明的个性和倔强的性格鼓动着人们去争取和奋斗。悲伤的耳朵里酝酿着斗争的火焰。
  
  三、“我”对女人的态度
  
  文章从“我”与女人的角度写出了对自由的强烈向往和倔强的追求。
  “父亲想用一个女人拴住我。母亲也想让我找一个女人,但母亲希望我能被一个女人照顾和爱。”而我并不想要一个女人,“我想我有了女人,就会被女人拴牢在这个我厌恶和仇恨的地方”。出于这样的动机,不但“我”坚决不和父母约来的女孩见面,而且即使和“爱我的女人”约会,也非常理性。出走的欲望主宰着一切,“我”和女孩相拥,不仅没有正常的青春男性可能有的欲望、冲动和爱,而且“即使是在她绝望,为爱而心碎弃生的时候我也没有。出走的愿望使我成了一个没有激情没有爱也没有怜悯的铁石心肠的人”。其决绝不由使人想到鲁迅的《影的告别》中的“影子”。夏榆选取了青春男性生活中最敏感的女性话题来写,最鲜明地反衬出了我不顾一切的求索欲望,表现了人在重度压抑下对自由的强烈向往,甚至有点扭曲变形,“我”拒绝情感、诱惑和温暖,以至不近人情。作者以无情的笔调来解剖自己,逼真地写出了“我”的思想历程。
  文章前部分写“女孩”是由父亲的言语而起,一方面顺势行文,另方面是为了突出“我”的出走欲望。临结尾前写“女孩”的结局,则一方面回应了前文,形成散漫中的圆合之势,另方面又增添了耳朵悲伤的内涵。虽然作者客观地叙写,但女孩出嫁那天令人畏惧的痛哭,那“你就当我是死去了”的话语,不能不使人心生悲伤。这是一种无奈的悲伤,是“耳朵”永远听到却永难抚慰的一种悲伤。而这只企图出走的“耳朵”,即使拒绝了可怜的女人,最终还是缘于女人而被父亲狠狠地挫伤。“耳朵”的“悲伤”更其突出,出走的欲望更加强烈。女人,成为“我”越不过的一段经历,也同时成为我追求自由的特殊历程。
  
  四、我与L的交往
  
  L是一个不安分的梦想者,某种意义上,可以说L是“我”思想的启蒙者和同路者。
  “我”和L曾为了不屈从于一个同学的“奴役”而奋起反击,“反抗的经历让我们获得了生而为人所应有的尊严和信心”。这是悲伤的耳朵的生活体验,是其产生自主和自由的人生愿望的一段重要经历。因此,文章细述了反击的来龙去脉。而耳朵“悲伤”的意识却是在L那儿闻听“消息”之后,L从半导体中听到的柏林墙倒塌的消息,及他所拥的一些文字、影像,让“我看到我是被隔绝和屏蔽的”,“那些声音让我看到我和一个真实的世界有多远”。在如此的内心倾诉中,让人感到那只耳朵对自由和真相的渴望,对宽松和开放生活的期盼。受L的启发,“我”终于茅塞顿开,用积攒的钱买了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从此有了通向世界的窗口。因此,关于L的笔墨,其实是在写“我”认识世界的历程,是写我追索精神的生活之源,是“悲伤的耳朵”之根。其中对那个“现行反革命”的联想,借特殊年代之事衬了“我”追求之迫切。这样,最终的挫败才愈能显出耳朵之悲伤。
  可是一根小草,何以能探得整个宇宙的奥秘?何况还有风雪雨霜的侵袭。如果连小草上的天空也遮蔽了,那日子该是如何暗淡呀?夏榆的散文就是这样,以个人的困境展现群体的艰难处境,以自我的体验反映人类的生命意识,以微观的描叙体现人生的宏大主旨。显而易见,夏榆的散文已经显露出喜人的成功,并开始形成他激情而又蕴藉的特色。《悲伤的耳朵》是夏榆散文天空又一闪烁的星辰。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周吉国,河南焦作师范专科学校语言文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