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希望从绝望中迸发
作者:强月霞
关键词:存在 厌恶 荒诞 失望 绝望 自由选择
“如果想了解一个人在探索存在的概念时会陷入什么痛苦和不幸的深渊中,那么你就必须读一读《厌恶》……”①按照评论家的指引,我们跟随主人公洛根丁去体验对自我、对世界的失望、绝望和希望,并在失望、绝望、希望中探索“存在”及“存在”的荒谬,探索萨特对其存在主义哲学观的形象化阐释。
从“厌恶”到“失望”
《厌恶》这部小说以一篇没有日期的日记开头。作者为我们描绘了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我”——洛根丁对生活的感觉。作品中,“我”在自我谴责、自我发现中苦苦思索着人生的意义。日记开头,“我”就觉得有种变化,但不明白变化的原因。“某件事在我身上发生了,我现在不能对它怀疑了。”②实际上,这种变化来自洛根丁对周围事物的感受与意识——厌恶。他感觉“这种变化是一种抽象的变化,并不体现在任何具体东西上”,但无处不在地跟随着他。他意识到,他原有的热情、希冀以及对周围事物的热爱,都已不再美好,他“害怕和它们接触,仿佛它们是有生命似的”。无论是在家里,在街上,在图书馆和咖啡馆,“厌恶”的感觉时刻烦扰着他。在他眼里,树叶是腐烂的,废纸是肮脏的,苍蝇总在骚动前爪,酒杯是油腻腻的,树根是怪诞的……他试图用记忆,用写作或与并不喜欢的老板娘厮混来摆脱这种感觉,但无济于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萨特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借洛根丁之口表达了人对生活的“厌恶”之感。在咖啡馆里女招待向洛根丁问话时,他感到“‘厌恶’抓住了我,……”在他看见老板娘的表兄阿道夫,观察他映在咖啡色墙上的蓝衬衫时,他觉得“这衬衣也使人厌恶或者说这就是‘厌恶’”。接着他又解释到:“‘厌恶’并不在我身上:在那边墙上,吊带上,在周围的任何地方我都感觉到它。”可见,萨特认为,“厌恶”之感是人视、听、触觉器官与外界事物相遇的必然结果。在萨特看来,“厌恶”这种感觉就是主观意识对客观事物的反映。说到底,厌恶其实是一种觉悟的表现,它将世上污垢、腐臭、卑琐、猥亵、罪恶的东西放大给人看,并以此揭示这个“存在”着的世界的丑恶。萨特曾宣称:“我就是洛根丁,我利用他来表现我生命的脉络。”的确,洛根丁从某种程度上是精神危机时期的萨特。二战之前法国社会的种种矛盾以及欧洲经济危机所带来的恶果,使萨特感到资本主义社会的阴暗。萨特甚至认为,“厌恶”之感是人生的组成部分,谁也无法逃避和摆脱,甚至可以说“厌恶”就是人生本身。而“我”也是通过“自我”身体对外界的感觉而存在的,有了“厌恶”等感觉,才能感觉到外界的事物。这个过程本身就是“自我存在”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表达了萨特对人生的看法,表达了他的苦闷和忧伤。在他看来,“生活中,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只不过是背景变换,有人上场,有人下场,如此而已,日子毫无疑义地积累起来,这是一种永无休止的单调的增加。”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必然使人失望。这种失望之感是洛根丁对经验世界的怀疑和否定的情感体验,也就是“厌恶”所致。“厌恶”之感是人的存在处于清醒阶段对人生与自然的认识;而这种认识远非一种生活体验,而是上升到一种哲学概括了。表现在作品中,是洛根丁的失望与虚无,表现在作家,则是他的虚无主义哲学观。
从幻想到绝望
对世界的失望,使洛根丁决心投入到工作中去。首先,他来到图书馆整理关于罗尔邦的资料,想以此逃避自在的世界——外部世界的存在。开始,洛根丁对罗尔邦充满兴趣,“比要写的书更让我感兴趣”。然而,随着了解的深入,“这个罗尔邦使我烦恼了,他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故弄玄虚”。于是,洛根丁“再也不写关于罗尔邦的书了”,因为历史资料和历史人物证言不能揭示罗尔邦的本真面目,研究历史没有任何价值。“我既没有能力保存我自己的过去,我怎么能够希望我可以挽救别人的过去呢?”况且,“历史说的是存在过的事情,而一个存在的东西从来不可能证实另一个存在的东西的存在。”经过了努力战胜“厌恶”的挣扎之后,他终于无奈地放弃了。然而,他仍在寻觅,他又发现了令人敬意的“自学者”——他发誓要读完布城图书馆所有藏书。但深入接触之后,洛根丁发现,他说的话“有些是借用别人的,有些是引用别人的”。洛根丁厌恶他的虚伪,于是,他们之间的联系割断了。幻想又一次破灭。最后的希望是与安妮的见面。然而,见面后发现,安妮也变了,昔日的情分不能再现,唯一的出路是分道扬镳。直至此时,“我才真正清醒,我的过去已死亡。罗尔邦死了,安妮的到来只是夺走了我的希望。”“我再没有任何理由活着,所有我尝试过的理由都失去了,我能在想象什么别的,我还年轻,我还有足够的勇气重新开始。但是,应该重新开始什么呢?”
经历一次次希望的破灭之后,洛根丁绝望了。他观察、思考得越多,越感到“厌恶”。因为,“我”是外在与内在相遇的场所,“我”是真诚的,世界是虚伪的。“我”与世界是对立的。而这种对立则是极度的“厌恶”直至“荒诞”。“‘厌恶’即是正视不存在,即是对荒诞的感知,以及随着这种感知而来的极度痛苦。”③洛根丁终于找到了一个词来概括他全部的生活——荒诞。
“荒诞”是存在主义的基本概念,它“表现为一种割裂,即人们对统一的渴望与心智同自然不可克服的二元性分裂,人们对永恒的追求同他们生存的有限性之间的分裂,以及构成人本质的关切同人们徒劳无益的努力之间的分裂,等等。机遇、死亡、生活和真理的不可归并的多元性,现在的不可知性,这些都是荒诞之极端的”④。《厌恶》所描述的就是这种荒诞。人一旦在平庸无奇、习以为常的生活中提出“为什么”的问题,那就是意识到了荒诞。意识到荒诞也就意味着人的清醒。一方面,人看到这无意义的杂乱无章的世界,它是希望的对立面;另一方面,人自身又深含着对幸福和理性的希望。荒诞就产生于这种对人生的呼唤和世界不合理的对抗之中。
既然我们面对的是悲剧的人生,是无情无义的荒诞世界。那么,荒诞是否就必然要引出绝望之路以结束这在世的生活呢?在日记的最后部分,萨特给出了答案。
绝望中迸发的希望
《厌恶》一书是围绕着“厌恶”这一概念展开,并逐渐说明了“厌恶”的意义。人的“厌恶”感的产生是以人的肉体存在为前提条件的,如果只有意识,人是不会产生“厌恶”感的。而“我”要认识世界,就必须同时认识“我”“自身”,因为人同外界的联系是通过人的感觉来实现的,“厌恶”是人通过感觉对于世界的最基本、最起码的认识。到日记的最后部分,洛根丁认识到“厌恶”的无法摆脱,于是,他开始和“厌恶”作斗争,他带着摆脱孤独、摆脱厌恶的渴望,踏上了“自由选择”的艰难之路。“也许有一天,当我想到这一天,这一阴暗时刻……我会感到心跳得更快,我会说:‘从这一天,这一刻起,一切都又开始了。’”从这里,我们感觉到了洛根丁的希望所在,感觉到了萨特关于“自由”的观念。
小说中多次提到《在这些日子里》这首歌。而洛根丁每次听到这首歌,都会获得暂时的解脱,因为这首歌是世界上唯一令他不会感到厌恶的东西。这就告诉读者,美好的事物是有的,人并非绝望的存在,人是能超越存在的。这也是萨特艺术救世观点的形象化表述。在现代机械繁荣和技术统治的背后,上帝已隐去,而把荒诞留给了世界,物质的繁荣掩盖不了残酷的现实。萨特在否定上帝的同时,把人的希望寄托在想象的世界中,寄托在精神自由之中。于是,洛根丁意识到:现实已无法改变,要摆脱现实,只有靠脱离现实的“意识”。书中写道:“夜幕降临的春天旅馆二层楼上有两只窗户亮起来了。新火车的建筑工地发出强烈的潮湿的木料气味:明天,布城一定会下雨。”这段描述告诉读者,布城不会变,而洛根丁要行动了!他要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前文已提到,洛根丁实际是作家的代言人。他在对“存在”的失望、幻想、绝望的体验之后,并不甘命运的摆布,不甘被“厌恶”所屈服,而是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摆脱丑恶现实、不顾一切寻求生路的欲望。这就是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阐释的“自由选择”。萨特认为,“存在”自己是不能超越存在的,只有虚无(主观意识)才能超越存在。人凭借天赋的想象力,可以自外于事物,自我外化,自我超越,使自己从周围现实的困扰中摆脱出来,达到“自由”的目的。换一种说法,意识是一种虚无化的活动,在这种意识活动中,人使对象世界虚无化,同时使自身虚无化。人的这种虚无化的能力意味着人超越了当下的既定存在,摆脱了实在世界里因果关系的束缚,意味着一种欲望,一种希望,一种可能性。洛根丁就是以这种方式摆脱现实的,他在对丑恶的现实绝望之后进行了自由选择,这就是对荒诞世界的反抗,这就是人生的希望和意义。正如蒙太涅所说:“每个人的处境佳否,全在他自己的思想,快乐的是那自己觉得快乐的人,而不是别人认为他快乐的人,只有信念能使人快乐真实。”⑤萨特与蒙太涅在企图用自己的心境去改变客观世界的这一唯心主义观点上是一致的。
萨特以其哲学家的冥想和文学家的忧郁写了《厌恶》。小说在一九三八年出版时,读者反映淡薄。而在十八年后的一九五六年再版时,却引起了广泛关注。这主要源于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盛行。存在主义哲学反映了小资产阶级厌倦生活又充满幻想的心理,而又迎合了二战后法国普遍存在的悲观、彷徨的情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存在主义哲学在法国达到鼎盛时期。自然,作为萨特存在主义哲学观形象化表述的《厌恶》也随之成为一本畅销书。它给现代人的最大启示是:绝望原本虚妄,人类的希望从绝望深处迸发!
(责任编辑:水涓)
作者简介:强月霞,唐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①《近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名人资料汇编》,商务印书馆,1965年,第2082页。
②亚丁、郑永慧等译:《萨特小说集》(下),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本文中没有注释号的其他引文,均出自该书。
③张怀久:《追寻心灵的秘密》,学林出版社,2002年,第192-193页。
④《萨特〈厌恶〉及其他》,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第32页。
⑤杜小真:《遥远的目光》,三联书店,2003年,第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