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如诗如梦 静美空灵

作者:蒋淑娴




  以笔名废名而饮誉中国现代文坛的冯文炳,是京派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另一风格独异、别有拓新的小说作家。他以其静美朴讷风格的乡土抒情小说,为中国中部农村谱写了一首清丽素朴、远离尘嚣的田园牧歌,从而成为中国现代田园小说创作的先行者。《桃园》是他继《竹林的故事》之后又一篇圆熟之作,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九月。全文虽然只有五千多字,但一气呵成,疏朗质朴,清雅温馨。
  废名是带着晚唐温庭筠、李煜的诗风而走进文坛,《桃园》明显呈现出诗化小说的倾向,诗意浓郁的语言,美妙意境的营造,散淡的故事情节,被周作人先生称为是“所梦想的幻景写象”,“是有含蓄的古典趣味”。周作人还把这种文风比作明代竟陵派,其眼光是相当独到的。不过,废名在吸收传统文化养分的同时还接受了西方象征主义的影响,这就使《桃园》在恬淡朴实的叙述中,充满着富于跳跃性与暗示意味的联想,注重各种官能之间的通感,习用视觉效果鲜明的意象等,这诸多特征都与象征主义诗学的创作规则相吻合。《桃园》的思想含量是建立在作者对人生存状态的思考与想象的深度和广度上的,它呈现出对人生苦乐景象、灵魂与精神的诗性表述。
  首先,平和疏散的叙述中呈现某种生命理想。作者选择民间生活形态及写实白描的传统手段来完成平常生活诗化的艺术创造过程。从表层上看,《桃园》讲述的是乡间一对父女种桃子的故事,但实则是在表达小说家所钟情的某种观念,这也许是受陶渊明的影响。陶渊明在他的《桃花源记》中这样描写进入理想世界的沿途风光:“忽逢桃花林,夹岸树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废名的《桃园》也以春天“桃花遍树”的静美景象,来抒写自己的情怀,即在破败的城垣下,“只会让野草生长”的“杀人”场地上建造一个美丽的桃园世界。
  小说在叙事上选用了儿童视角。这个世界是以阿毛那“亮晶晶”的眼睛看到的,它并不大,却那么深。通过儿童纯真的眼睛读解出的世界给人更鲜明的真实感,它让读者深刻体味到这个世界的孤独与幽冷。废名之所以要把自己的理想镶嵌在破败的城垣与衙门之间,镶嵌在废墟与荒草之上,其目的是试图用诗去改补残缺,给这个世界增添一层诗意。他将这诗意涂抹在死亡的边缘,建立在无诗意的荒原上。小说家感觉到越是在这残酷、没落、荒芜之地,人们越是需要诗意,诗是生命存在的光,人们需要它将黑暗的世界照亮,但现实却拒斥这诗意,桃园终于在秋风中变得萧条而寂寞。桃园作为笼罩在这冷酷世界上的诗意光环,它与周围现实世界的冲突,它的难以存留,既让人为它的美丽而神往,又让人为它的式微而无限的感伤,从而生出一种往昔不再的黯然感觉。作者的叙述情感舒缓,一切的悲伤、浮躁、大喜大悲都被时光之水过滤得淡而又淡,心态上呈现出没有功利的平和散淡,而作者所欣赏的那种“桃花遍树”的粉红颜色,反映了他的感觉世界(能指)与观念世界(所指)是互为前提的两种表征:对感觉世界的“粉红色”描绘是以观念世界的“桃园”为指归的,同时观念玄想并非纯粹的逻辑思维和抽象演绎方式呈现的,而是落实于意象之中。这种借助意象来呈现观念的表达策略,恰恰是象征表现的基本特征。通过象征,废名分明在告诉人们:“桃园世界”不仅是梦的世界,更是理想的隐喻天地。
  其次,人物静美空灵,小说的主人公王阿毛是一位只有十三岁的姑娘,她的身上承载不了感天动地的悲壮,她的喜怒哀乐,都是随意而为的平凡小事,却有属于自己的生命方式和生活姿态。阿毛虽然童真未泯,但早已跟着相依为命的父亲开始了劳动。她爱树,园中的那一棵棵树都是她“一手抱大”的;她爱花,并在城墙上栽满了牵牛花,“花开时节,许多孩子跑来玩,兜了花回去”;她更爱人,桃园傍着城墙,游人可以摘桃子吃,“时常惹得王老大发牢骚”,阿毛倒不在乎,她把桃子送给化缘的尼姑吃,只恨自己上不了树多摘些。阿毛的稚气显露了农家人质朴纯美的古风,尽管这种充满童真的爱与美的追求,在严峻的现实社会面前,还显得有些脆弱。为突出阿毛的内心活动,废名又采取了意识流的手法,将病中阿毛的“心象”投射到外在的景物上,随着外在物象的呈现,阿毛的心思也淙淙流淌出来……
  病中的阿毛坐在门槛上玩,望着爸爸挑水浇桃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小姑娘,她想到这些桃树都是她“一手抱大的”,又“记起城外山上满山的坟,她的妈妈也有一个”,接着又揣测“爸爸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突然又想起自己在墙上画的天狗吃日头,“天狗真个把日头吃了怎么办?”短短的一段文字,由桃园想到城外,由现时忆起往昔,由人间思及天上,阿毛跨越时空的联想,体现了她的天真活泼、忧思悠远和仁爱深广。而阿毛在劳动中形成的纯朴素雅的美好品质则超然物外,她的心灵美,情思美,也是一种静观的空灵的美。
  在小说中,因阿毛随口说了一句“桃子好吃”,即使产桃子的季节早已过去,但作为父亲王老大却感到犹如“一声霹雳”,“眼睛简直呆住了”。第二天,竟用他心爱的空酒瓶,再添些零钱,换回一个玻璃桃子,想安慰女儿。谁知在回家的路上,玻璃桃子竟被几个嬉戏的孩子撞碎。这个既不能吃又不堪一击的玻璃桃子,显然也是一个象征的意象,暗示着充满美与爱的“桃园”理想,只不过是一个极易破碎的难圆的梦。
  再次,意象悠远飘渺。如前所述,作者在表达策略上采用了意象来暗示思想的方式,这种感觉世界与观念世界相互关联和沟通中体现出的“具象中显抽象”的美学风格,是与我国传统文论中讲的“韵外之致”“象外之象”有相通之处的。《桃园》中具象的采撷与意境的营造,是废名整个诗化小说发展轨迹的一个缩影,桃园从桃花遍树到萧瑟衰败,从阿毛病中一系列“心象”的连缀到玻璃桃子的破碎,都使人看到废名创造的诗化意境承载着抽象理智的探索,并在感觉世界和观念世界中流连忘返。
  废名对佛教禅宗很有研究,有着随缘任远的恬淡心境,常以直观了悟,清净无为的方式去观照和把握世界与人生,因此他笔下的乡村世界,大多是被净化了的灵性化的自然存在,无论是修竹茅屋、荷花池塘、小桥流水都带有“东方朔日暖,柳下惠风和”式的平和宁静,男耕女织,知足常乐,人性纯美,古风习习。但《桃园》却是作家创作中的一个特例,作者有意在杀人的场地上安置了一个带有梦幻而神秘色彩的家园,并通过桃园周围景象的肃杀、衰败、残酷、凄凉气氛的渲染,以及主人公命运与现实社会的冲突描写,烘托出所要揭示的主题。不过,桃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有着乌托邦性质。废名虽然执迷于桃园之美,但桃园究竟是什么似乎超越了他的想象限度,结果桃园的观念世界不过是一个抽象的存在。同时,小说所表现的感觉世界与观念世界的对应关系也过于宽泛,能指与所指之间的联系具有任意性与偶然性,读者往往很难从意象世界中去捕捉作者的玄学思索。我们知道,由具象世界向观念世界的升华是导致象征模式的最为普遍的途径,而《桃园》中观念的指涉物过于宽泛和幽玄,尽管桃园世界是一个粉红色的乐园,里面充满着有血有肉的人物,却仍给人一种“无法实现”之感。
  废名由于重视文字本身的美感,执迷于意象的颜色,追求文本世界的幻景写象,因此有意忽略了客观世界的真实,强调想象的真实,他所营造的意象不是实象,而是一种虚象或者心象,带着作者强烈的主观情绪。在小说开头,当阿毛为桃园两个日头欢呼时这样写道:
  
  上城看得见红日头,——这是指西山的落日,这里正是西城。阿毛每每因了这一个日头再看一看照墙上画的那天狗要吃的一个,也是红的。
  当那春天,桃花遍树,阿毛高高的望着园里的爸爸道:
  “爸爸,我们桃园两个日头。”
  话这样说,小小的心儿实是满了一个红字。
  你这日头。阿毛消瘦得多了,你一点也不减你的颜色。
  
  这本来是《桃园》最具青春气象的镜头,却完全生成于作者的想象世界并不落实到现实层面,同时作者笔下的意象具有一种自我生成的能力,从“西山的落日”到“照墙上画的那天狗要吃的一个”,再到阿毛那“小小的心儿实是满了一个红字”,明显地看出废名借助于视觉效应建构意象的联想过程,也就是文本层面意象自我衍生的过程,在这里,字与字之间,句与句之间,意义互相碰撞,联想不断生发,给读者应接不暇的审美冲击。再如文中描写最为习见的晚间关门:
  
  王老大一门闩把月光都闩出去了。闩了门再去点灯。
  
  月光照到屋内,似乎是来做客,所以一门闩就把客人门闩出去了,一经把月光拟人化,文章便显得空灵而有诗意,别出心裁。废名这种将冲淡的文笔寓意于古朴凝炼之中的手法,大有“宋元以后文人画派写意的水墨画”的风味。在这里,具象与意象,典型与象征互相渗透,使小说在一定程度上超越客观现实的限制,达到拥有现实洞悉人生哲理的高度,作者对生活的具象描写是对生活的有限把握,喻象创造的“审美的第二项”,则是对生活的无限把握。
  《桃园》以一种深沉厚实的民间叙事立场完成着作家的真诚叙述,在写作手法上故事让位于情绪,人物与景物并重,再加上诗化的语言和空灵的境界,使《桃园》更像一曲“牧童短笛”,一首“唐人绝句”,而意象的营构和象征的使用则以艺术的张力支撑着小说的审美家园,并把小说引向质朴和超然的哲理诗学中。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蒋淑娴,广东湛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
  
  ①周作人:《桃园》跋,《周作人散文》,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271页。
  ②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