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超脱的“物恋” 唯美的风格
作者:蔡 菡
关键词:张爱玲 服饰
关注服饰,创设服饰意象,这是张爱玲一种很“独特的豪门出身的观察方式”。
无论在意与否,她身上流着高贵的血。尽管家族的富贵繁华她只赶上了一个尾巴,然而那却是她享受父疼母爱的童年时光,她对旧式家庭的生活方式充满了温馨的回忆。即使是在她以后的岁月里缺少了很多父母的温情,遗少式的父亲在她的少年时期里留下许多灰色的印记,回忆却总是固执地存在,“恋旧”的情怀是那样地深入骨髓。她的写作已是在二十世纪,却在抒写现代传奇的时候不自觉地融汇了她生命里的古老记忆。
张爱玲的“恋衣”情结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她那一位着装漂亮优雅的母亲。在心理学家看来,这表现出一种“匮乏”的体验,但我更乐意看作这同时是张爱玲对母亲既爱恋又疏远的怀念和仰慕方式。她记得父亲曾因母亲爱做衣服而咕噜过“人又不是衣裳架子”的话,她“最初的回忆之一”是母亲立在镜子跟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
女人天生爱美这句话不假,却少有人像张爱玲这样醉心于服饰的鉴赏。在《童言无忌》里,她仔仔细细地描绘她心仪的几块布料的图画颜色:“棕榈树的叶子半掩着缅甸的小庙,雨纷纷的,在红棕色的热带;初夏的池塘,水上结了一层绿膜,飘着浮萍和断梗的紫的白的丁香,仿佛应当填入‘哀江南’的小令里;还有一件,题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阴戚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有一种橄榄绿的暗色绸,上面掠过大的黑影,满蓄着风雷。还有一种丝质的日本料子,淡湖色,闪着木纹,水纹;每隔一段路,水上飘着两朵茶碗大的梅花,铁画银钩,像中世纪礼拜堂里的五彩玻璃窗画,红玻璃上嵌着沉重的铁质沿边。”
张爱玲还写过一篇《更衣记》。许多人该当对此文印象深刻,从晒衣裳是件“辉煌热闹”的事起笔,洋洋洒洒一大篇,亦庄亦谐,既写出了服装的历史,也在其中添加了人生的点评。难怪人们仍是记得那个“奇装异服”的张爱玲,把她作为那个“孤岛”时期上海滩女性深知“更衣”之妙的代表。她,本身已是一道服装的风景。
带着这种喜好,张爱玲对她笔下人物的着装从来不掉以轻心,在她的代表作《金锁记》里便有很突出的表现。女主人公七巧出场时,张爱玲设计了这样一套服装:“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短短几个句子,里面有色彩——雪青、银红、葱白和闪蓝;有式样——衫子和小脚裤子;有配饰——洋绉手帕,还详细描绘了袖口是窄的,衫子上加了葱白线香滚。以后随着七巧的每一次出场,张爱玲总是离不开对服饰进行这样留意的描写。联系小说的情节,你会发现,这些设计其实都是有着特殊的用意的。七巧出场的服装偏于暖色调,有一点红。此时的七巧虽然有着无爱的压抑,人性毕竟还未完全泯灭,尚还年轻的生命有着对金钱的期待,更重要的是,一个健康的姜季泽给予她爱情的幻想。七巧的第二次出场穿着“白香云纱衫,黑裙子”,此时的她正带着婆婆的孝。中国的丧服制度从它形成于先秦之时起,就一直广为流行,其中的一些内容甚至历二千多年不衰,这也是中国丧葬传统中重孝道、重伦理、重血缘关系的明显表现。七巧即使对姜家有再大的不满和怨恨,这种礼仪仍是必须遵循。而这一天,对七巧来说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之前“她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在分家的这一天,她大闹了一场,正式与姜家人撕破了脸皮,因为她不得不活得清醒,她不得不为她日后的生活争取更多的保障。黑与白的搭配,似乎有了一种悲壮。当她揭穿姜季泽表达爱情的真相的时候,七巧的衣服是佛青实地纱袄子,还特地系上一条玄色铁线纱裙。这是爱在七巧心里的最后一次挣扎,她还是一个有人性的人,她还是一个正常意义上的女人。当她“揭开了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残留的生命热情随着爱情幻梦的破灭而飘出了体外,她淌着眼泪。泪流干了,生命里留下的便只有阴险、冷酷和恶毒的“淡色的灰”。在她的后半生里,能抓得住的也就是那个黄金的枷了。一个女人与生俱来的温柔和母爱不复存在,剩下了一个“疯人”似的躯壳,这便是童世舫见到的“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的七巧。“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这时的七巧是那样地让人感到可怕,轻轻巧巧的一句谎话,便断送了女儿本已迟到的幸福!
还有《金锁记》里长安的服饰也是张爱玲着笔的较细的地方。穿着葱绿遍地锦棉袍的长安是“纸糊的人儿似的”,绿色的衣服衬着白脸,是个可怜的小女孩;长安生命中最美的一段是与童世舫相爱的时候,她穿着苹果绿的乔琪纱旗袍,苹果绿的鸵鸟斗篷,洋溢着那么可贵的青春活力和发自内心的甜蜜。两个恋爱中的人散步在绿草地上,带给人对未来无限的期盼。可是,她还来不及咀嚼在半透明蓝绸伞下爱情的滋味时,爱情便成为了一种回忆和无奈,是她的母亲残忍地埋葬了她的幸福。有七巧这样的母亲,她的牺牲是一种苍凉。她还没有清醒这一点就陷入了无法清醒的悲剧。藏青长袖旗袍上浅黄的雏菊就像她微弱的幸福,也不过是藏青生命里的小小点缀罢了。
生于豪门的张爱玲此生并不安稳,看多了政权交替、瞬息京华的现象,张爱玲宁可依偎在庸俗但安稳的生活里。生逢乱世,她渴求的是人生安稳的一面,以便“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①。
物质是能以强大的同化力量将属于人的情感、尊严从主体身上剥离并将之异化的。物质放逐了精神,人生的孤独感、荒诞感、压抑感、危机感便如附骨之蛆般噬咬着人的灵魂深处。所以张爱玲采撷一朵朵回忆里孤傲的小花,恋恋不舍地描写着回忆里她心爱的服装这些“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她将最普通的“物”写得那么唯美,她在文本中传达她的“恋物”。她并不讳言自己的“物欲”,她精心打造的服饰意象也没有让我们感觉到丝毫的俗气。原因无他,像张爱玲这样一个有着很强文化感的人,她不可能永远只停留在“物”的现实表层。体味“物”的同时,她没有被“物欲”所羁绊和迷惑,真正的内涵,其实是一种“看透”的情绪。她“让中国人重新发现了日常生活的诗意色彩——人必须在日常的生活中,才能抓住一点永恒”②。
从“物欲”中超脱,她是独特的张爱玲。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蔡菡,暨南大学中文系2003级硕士研究生。
① 张爱玲:《我看苏青》,见《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228页。
②费勇:《张爱玲传奇·前言》,见《张爱玲传奇》,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