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超越世俗窠臼的女性知己情结

作者:朱 祎




  摘要:《莲香》是《聊斋志异》中少有的表现女性知己情结的篇章,表面看来它似乎还笼罩在男权意识之中,但实际上已与一般的“双美图”有本质的不同。女性人物关系已经占据了小说的中心地位,女性自身的人生追求已经具有了独立品格。作者描写的重心不再是对落魄书生孤寂情怀的自慰,甚至也不是对爱情的赞美,而是对一种人生态度的称颂和对知己之情的讴歌,这种知己之情因其属于女性而具有特殊的意义。
  关键词:女性 知己情结 男权意识
  
  《聊斋志异》中的知己情结论者早有阐发,其中渗透的男权意识也早有揭示,《莲香》一篇恰与这两种学术观点都有关联。知己情结可分为异性知己和同性知己,异性知己情结是爱情主题的一个组成部分,且多为男权意识所影响控制;同性知己中男性之间的知己虽然慷慨感人,但表现的都是常见的观念和情愫;惟有女性间的知己情结暗含新意,耐人寻味,且表现篇目少,实属难得。《莲香》篇清新超拔,在某些方面超脱了当时的封建文化背景,正是此类佳作,人们对此鲜有论及。
  《莲香》讲述的是狐女莲香、鬼女李氏和桑生之间的感情纠葛。桑生独处,狐女莲香冒名妓女夜间投奔,两相欢爱,自此三五夕一至。鬼女李氏的到来引起了矛盾冲突。李女揭发莲香实为狐身,莲香指出李女实为女鬼,且纵欲无度,终究会害了桑生性命。桑生不听劝告,莲香怫然径去,百日不至。两月后桑生果然病得奄奄一息,莲香再次到来救了桑生,并招来李女力斥其非,李女追悔莫及并对莲香补救了自己的过失深为感谢,她痛改前非的表现反而引起了莲香的怜惜。后来李女借尸还魂,莲香劝说桑生迎娶了她。莲香羡慕李女,也想获得人身,在产下一子之后暴病而死。临终将孩子托付李女,相约十年后重逢。李女将孩子视为己出,每到清明必抱儿哭坟。十年后,一个老妪携带一个少女上门求售,这就是复生的莲香。为了纪念莲香与李女的两世情好,他们将鬼女的骨骸与狐女的骨骸合葬一处。
  莲香与李氏的女性知己情结的建立和发展的过程,是女性人物活出自我、活出独立品格的过程。她们不再仅仅为男子而存在,不是男子的附属品,女性自我意识开始觉醒。且看她们关系的发展,莲香救活桑生养病期间和康复之后,李女的感激之情和祈请谅解的态度至殷至诚:
  
  ……日夜守护之。李亦每夕必至,给奉殷勤,事莲犹姊,莲亦深怜爱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数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对时亦悒悒不乐。莲常留与共寝,必不肯。生追出提包以归,身轻若刍灵。女不得遁,遂着衣偃卧,踡其体不盈二尺。莲益怜之,阴使生狎抱之,而撼摇亦不得醒。生睡去,觉而索之已杳。后十余日更不复至。……莲叹曰:“窈娜如此,妾见犹怜,何况男子。”
  
  出于对鬼女善良本性的体察,对其爱情遭遇的同情,对其至诚态度的感动,莲香作为原谅的一方已经和被原谅的一方达成了心灵的共鸣,这是知己情结的最初建立。不是单纯迎合男子的需要而克己,不是为了做贤妇而虚伪,这种知己之情从起点上就是真实自然的。
  当鬼女李氏借尸复生,双美图业已构成之时,狐女莲香却主动求死。莲香的求死是受李氏的启发,是出于对李氏人生态度的欣赏和羡慕,也是出于对自我人生状态的完美化要求,但却不是为了桑生。莲香已经获得了爱情,又即将产下子嗣,如果仅仅为了桑生,她本来不必走托生之路,她可以像《聊斋志异》中众多的异类女性一样过着无异于常人的完整的家庭生活。可是她看到了李氏追求理想的执著,李氏借尸还魂嫁给桑生后回顾往事说:“尔日抑郁无聊,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别后愤不归墓,随风漾泊,每见生人则羡之。昼凭草木,夜则信足浮沉。偶至张家,见少女卧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莲香听后,默默若有所思,主动求死以便再世为人的决心此时应该已经下定了。由此可见,她们是互相欣赏、肯定对方的作为、相处不久即可相知甚深的那一类人,所以作为母亲的莲香才敢于托出幼子而一别十载,去实现自己的更高追求。后来的临终托孤和善待幼子、清明哭坟是她们友谊的深化阶段。
  相知、相怜、相互欣赏、相互信任,这就是知己之情。有了这份情感,十年之后的重逢才显得那样喜出望外,那样感慨良深。李女握着后世莲香的手进入密室,“撮其颔而笑曰:‘汝识我否?’答言:‘不识。’……乃拍其顶而呼曰:‘莲姊,莲姊!十年相见之约,当不欺吾。’”后世莲香忽如梦醒,“豁然曰:‘咦!’”两女共话前生,悲喜交集。这样的场面直如完成了人生一大心愿,而这一心愿不是为了一个男子,也不是为了爱情,是为了她们自己。最后的合葬更是将她们的知己之情推向高潮。
  由此得知,女性知己情结是正视女性自我,忽略男子的核心地位,背离男权意识的。
  男权意识是《聊斋志异》的一处时代烙印和缺憾,虽然《聊斋志异》勾勒出一大批花妖狐魅、鬼女仙姝的形象,她们温柔美丽、娴雅大方、精明干练,而且对封建礼教发起大胆的冲击,她们发出的耀眼光彩照亮了“聊斋”的舞台,但这些女性对封建礼教的突破从另一面看则是出于作者对落魄书生孤寂情怀的自慰。作者臆造出种种丽人幻象,其主导观念是“天生佳丽,固将以报名贤”,作者借此表达了对现实无力状况下曲折的主观企盼,是疲惫生活里的美妙梦想。这些花妖狐仙在大胆的爱情追求之后往往落入封建礼教打造的“贤妇”典范德行,首先要懂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成为男性传宗接代的工具,为此不惜牺牲自尊和对爱情的拥有;其次要恪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训诫,即使才智不让须眉,也必须坚守相夫教子的本分,即使已经雄飞,最终也必须雌伏。再次是不得悍妒,男子可以放荡,娶妾纳婢,寻花问柳,而妻子的妒、悍就有失妇德,作者对悍妇形象表现了极大的厌恶和谴责。
  按照男权意识划定的轨道,《莲香》本应是另一副面目,即如《小谢》《香玉》《宦娘》《青梅》之类一样。《小谢》中的小谢与秋荣先是争夺关爱呵护,后是争夺婚姻权利,虽然最终家庭和美,但那是在竞争与妥协中压抑了人的真性情换来的,男性主人公居高临下地调停她们的关系,因为做得好而使她们同归己有,男性作者欣赏的是:“绝世佳人,求一而难之,何得两哉!”《香玉》中的牡丹花仙香玉与耐冬花仙绛雪本是朋友,但作者要表现的不是她们的友情,她们的关系实际是围绕着黄生展开的。绛雪与黄生介乎妻友之间的亲密关系的建立是因为她对黄生不忘与香玉旧情的好感,这种关系的保持,虽有为朋友而“代人作妇”的成分,虽然绛雪的出现和退隐也似乎表现出某些个性和自主,但说到底还是要为黄生填补情爱的空缺,是要让黄生拥有和体验一冷一热两种不同类型的情爱。《宦娘》中的宦娘促成良工与温如春的婚姻,也是为了报答这个男子的“眷顾之情”。《青梅》中丫环青梅倒是处处为小姐着想,留出夫人的位置虚席以待,自己甘居婢妾,但那不是知己之情,而是典型的封建等级观念造就的扭曲的人际关系,是对男权的更彻底更驯顺的认同。
  《莲香》不同于上述作品,为了说明这种不同,先要承认它们的相似。的确,《莲香》与《小谢》等篇一样,女性人物的夜间私奔也是出于对男性莫名其妙的爱慕,男性的可爱之处也是“莫须有”;狐女和鬼女最终也描绘了一幅双美图,甘心共事一夫;鬼女复生成为家庭主妇之后还因不能生育而主动谋划为丈夫纳妾。但这些闪现着男权意识色彩的地方都被淡化了,它们逐渐地退向后台,而把广大的表现空间留给了女性知己情结。按照男权意识划定的轨道,桑生本该是叙事的核心和枢纽,桑生与两女的关系本该是中心内容,小说的叙事初期也的确如此,那时狐女与鬼女往往返返出入于桑生的视野之中,在桑生视线之外的情节都由转述得知。照这样的套路发展下去,《莲香》本来会是一篇纯粹的爱情赞歌。然而在两女的知己情结建立之后,桑生逐渐退向配角,甚至在新婚之日对桑生的春风得意也只字不提,重点写李氏的自述经历和莲香的反应。此后,托孤在两女之间进行,哭坟是李女为主。十年后的相会桑生也只是陪着惊讶、陪着插一句:“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也。”两女的前世之身合葬,这是个少有的创意,桑生也仅是个不俗创意的执行者。故事的高潮不是桑生与二女终成人间眷属,而是二女情缘丰碑的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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