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新迦太基的沃尔普吉斯之夜

作者:景 冉 陈思宇




  摘 要:《谁害怕弗吉尼亚·沃尔夫》是美国著名剧作家爱德华·阿尔比的代表作。剧作家以荒诞的戏谑和剧内仪式的独特戏剧形式演绎了一部现代寓言,表现出现代人依赖自欺的幻想来获得救赎的心理状态。本文借助原型批评理论,着重分析此剧结构对宗教仪式的移用,以期挖掘隐喻背后的深层意蕴。
  关键词:《谁害怕弗吉尼亚·沃尔夫》 仪式原型
  
  一九六二年,美国著名剧作家爱德华·阿尔比发表了多幕剧《谁害怕弗吉尼亚·沃尔夫》(《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 》, 以下简称《谁》)。这部作品风格冷峻,却在观众和读者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它在百老汇连演六百六十四场,在商业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且还赢得了包括纽约剧评界奖和托尼奖在内的六个戏剧大奖,不但成为阿尔比个人的巅峰之作,也成为当代美国戏剧的经典剧目。
  比较阿尔比的其他荒诞剧作,《谁》剧显得较为写实,主要描述了一次家庭拜访。主人乔治是新迦太基大学的历史学教授,妻子玛莎是校长的女儿。幕启时,他们就进行着琐细、平淡,略带揶揄的对话。随后新到大学任教的尼克带着妻子哈妮到来。于是四个人在一起喝酒、聊天、跳舞,相互戏弄、挑逗……从凌晨二点一直到天亮前。剧情就在这种拉拉杂杂,戏谑愚弄中演了不间断的三幕。尽管如此,剧作家似乎刻意与现实保持距离,此剧不存在传统意义上的故事,也完全没有什么悬念,情节推进完全依靠荒诞的“戏谑”。在一个完全现实的场景中,阿尔比移用“驱魔”这样一个古老的仪式作为戏剧结构,创造了一个亦幻亦真的世界,将现代人异化的生活和灵魂暴露在舞台上。特别是作家选择漫漫长夜作为这一仪式发生的时间,更强化了梦魇般的怪诞意味。
  “驱魔”源自一个古老的异教传统。根据弗雷泽《金枝》中的记载,定期的驱魔风俗在欧洲的异教徒中曾经相当盛行。当基督教盛行之后,这种异教的仪式又常常附在基督教节日中,成为节日欢庆的一部分,流传下来。弗雷泽还强调这一仪式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治疗。这倒与戏剧的功能不谋而合,因为从亚里士多德开始,理论家们一直非常注重戏剧的“治疗/宣泄”作用。
  阿尔比首先为这个仪式选择了一个时间——沃尔普吉斯之夜(此为第二幕的标题)。一直以来,欧洲各地都喜欢在五朔节前夕驱魔,因为这些作恶的东西这时候邪气最盛。而五朔节的前夜正是著名的沃尔普吉斯之夜。传说这一夜,女巫们会乘着扫帚、山羊前往布罗肯峰与魔鬼狂欢,所以又被称为“女巫的欢宴”。中世纪的基督徒相信这是女巫的安息日。后来在基督教的影响下,沃尔普吉斯之夜逐步成为驱邪的节日,以举行各种各样的仪式来驱邪而闻名。像许多宗教仪式一样,这也是狂欢的一夜。大家都成了狂热酗酒之徒,人们互相谩骂,放纵情欲,对社会礼仪规范无所顾忌。沃尔普吉斯之夜不但给了剧中仪式一个最佳的时间,它本身在文学史上也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成为梦魇般癫狂场景的代名词。许多艺术作品都热衷于这个传说,在歌德的《浮士德》中就有以此为标题的诗章,其中详尽描述了一个女巫狂欢的世界:“我们好像坠入了梦乡,我们好像进入了魔境。”“巫婆们赶往布罗肯山,麦穗儿绿,麦茬儿黄。” 阿尔比正是借用了沃尔普吉斯之夜来抒写剧中人物的狂躁与幻想。为了呈现这种狂乱感,他将语言的功能发挥到极致,这一夜在他笔下简直就是语言的狂欢。
  阿尔比还为这个仪式选择了一个合适的地点——新迦太基。它不建立在舞台之上,只存在于人物的对话当中,是戏剧结构隐喻的符码。在本剧中,这个符码的象征意义包含以下几个层面:
  首先,迦太基是古代腓尼基人的城邦。距今已有二千多年的历史。 更重要的是,它已经被毁灭,对于观众来说是历史的、记忆的一部分,而不是现实的一部分。它为后面仪式情节的发展提供了一个虚幻的想象空间。
  其次,和人物对话中提到的俄摩拉一样,它还是个纷争战乱不断,滋生罪恶与欲望的地方。它象征了主人公的生存现状:无休止的唇枪舌战。玛莎认为生活和丈夫都辜负了她的期望。她抱怨“家里一团糟”,“乔治这辈子简直是一败涂地”。而乔治一直生活在童年的阴影、妻子的埋怨和岳父的威压之下,渐渐变得懒散、冷漠和自负。玛莎对丈夫的轻视和乔治对妻子的仇恨愈演愈烈,使他们偏执、对抗,打击贬抑对方……简直成了一对言语虐待狂。阿尔比以戏谑的方式让人物的内心挣扎在口角之争中尽显无遗。人物以这种反常的话语形式表达了彼此需求和愿望无法满足的焦虑和痛苦。
  熟悉罗马文学的人还会记得,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笔下迦太基女王黛朵和特洛伊勇士埃涅阿斯的爱情悲剧就发生在这里。黛朵被爱人抛弃,自杀前发下毒誓:两人子孙世代为仇。所以这里还象征着仇恨,象征着人与人之间友爱与温情永远丧失。
  最后,迦太基还是托非特祭台(Tophet)的所在地。这一层含义对剧中的仪式情节来说十分关键。许多考古学家都认为在古迦太基有把儿童作为祭品供奉给天神巴力(Baal)和天后坦尼特(Tanit),以换取丰产和繁盛的习俗。这种习俗慢慢演化为固定而普遍的仪式。
  正是在新迦太基的沃尔普吉斯之夜,剧中的人物为我们上演了古老的驱魔仪式。狂欢、贡献祭物和背诵祷词……象征着仪式的发生。
  第一幕中,当女主人公玛莎换上了做礼拜时的礼服时,就预示着这场仪式的开场。乔治还特意把她称为“一个异教徒,唯一的真正的异教徒”,又说她“用蓝色涂抹自己”。这更强化了玛莎的原始异教形象。因为传说在古老的仪式中异教女子常常把菘蓝当作一种蓝色染料涂抹她们的乳房。此外,玛莎自称“地母”(the Earth Mother),这也明显来自异教崇拜。玛莎异教形象的着力刻画,使她成为仪式中不可或缺的原始力量的象征。
  当舞台上响起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时,更加重了仪式的氛围。这部曲子取材自古老的俄罗斯异教传说。其中节奏变化极为频繁,随处可见尖利的不谐和音的冲撞,以制造紧张和喧闹的气氛,强烈表达出了人类内心的冲突,带有原始、野性的冲动。曲子的两大乐章《游戏》和《献祭》正隐喻着本剧的结构。《春之祭》强化了玛莎的异教徒身份,也强化了剧中弥漫的仪式感。
  在第三幕中,乔治的出现标志着这一仪式正式开始。他手捧金鱼草,用可怕的假声哼唱着“鲜花啊,为死去的人”。他向玛莎宣布了“孩子”的死亡。在玛莎绝望的质问中,乔治开始用拉丁文念安魂弥撒。门铃的响声(chime)甚至摹仿了弥撒时的钟声。
  我们发现,“孩子”成为这一仪式中最重要的意象。从一开始,乔治和妻子就以一种模糊的语言谈论他们的孩子。乔治告诉尼克,玛莎从未怀过孕,可是他又说自己有个儿子。在最后一幕中,玛莎和乔治又一起回忆孩子的成长。从早产、夏令营、受伤,一直到他上大学,回忆这个绿眼睛、棕色皮肤、卷发的男孩带给他们夫妻的快乐与痛苦。直到结尾,当乔治宣布孩子死了,我们才像如梦初醒的尼克一样,发现这是个骗局。这个孩子不过是他们的幻想。为了驱走幻想,使生者的灵魂痊愈,为了拯救婚姻和生活,这个虚构的“孩子”在仪式中遭到了杀戮,在狂乱的沃尔普吉斯之夜之后,他登上了新迦太基的托非特祭台。我们还记得玛莎叫他“可怜的羔羊”。在原始的驱魔仪式中,总会伴随着宗教的祭献。人们一方面求助于仪式和咒语驱除邪魔,另一方面用祈祷和奉献祭品来求得神灵的赐福,这时就会出现“替罪者”作为祭献,承受牺牲。基督教盛行后,用登上祭台的羔羊来象征受难的耶稣,我们并不陌生。乔治甚至把这一行动称为“复活节庆典”。仪式的结束,正是生活的开始。而这一幕刚好发生在星期天的凌晨。当乔治宣布,“天快亮了,我想欢宴结束了”,仪式完成。整部戏剧通过对宗教仪式的移用,带出的是现代人共同的心理体验。在剧中,阿尔比让需求与欲望无法满足的痛苦,演化为自毁的冲动;让自欺的幻想,成为惑人灵魂的巫术;让客厅里的戏谑,喻示狂乱失序的世界。当全剧落幕时,在体验嬉笑怒骂的戏谑之余,我们依然感到黯然神伤。世界是层层的幻觉,可又是真实的存在。正像作者指出的那样,谁害怕没有幻想的真实?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景冉,西安交通大学外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国文学;陈思宇,西安交通大学外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国文学。
  
  ①俄摩拉:圣经中著名罪恶之城。因为这里的居民罪恶深重而与所多玛城同时被天神毁灭。
  ②托非特祭台:是圣经中对婴儿坟场的称呼,后来也被认为是地狱。
  ③金鱼草:在传说中被认为可以驱邪。
  
  参考文献:
  [1]Edward Albee. 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83.
  [2]邹惠玲.论《谁害怕弗吉尼亚·沃尔夫》的社会批评主题 .外国文学研究,1999(4) .
  [3]汪义群.当代美国戏剧.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
  [4]歌德.浮士德.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
  [5]刘强. 荒诞派戏剧艺术论.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7.
  [6]弗雷泽.金枝.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
  [7]彭兆荣.文学与仪式:文学人类学的一个文化视 野.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