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议论与唐诗中的议论
作者:何晓园
关键词:议论 议论入诗 理语 唐诗
议论作为一种表达方式,是以抽象概括的语言对客观事物的本质和内在联系以及作者的态度、主张进行阐释和证明。它的表达对象是事理,议论就是议事论理,陈述意见,具有表达的抽象性特征。议论不像描写那样把事理隐藏在形象之中,不像叙述把事理蕴涵在事件过程中,也不像抒情借助于事物来曲尽其意,而是通过概念性、或者形象性的语言径直地表达自己的主张与见解,因而又具有表意的直接性特征。议论的功能是说理,表达人对社会、自然的认识,并使读者认同,这就是议论的功能性意义。
文学作品是通过形象来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的,那么,诗歌能不能发议论,或类乎议论的说明呢?或者说,议论可否入诗?古人对此有不同的看法。张戒就批评以议论入诗,他主张诗“贵含蓄”,斥责“子瞻以议论作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诗人之意扫地矣”。他说苏轼、黄庭坚及其后人“只知用事押韵之为诗,而不知咏物之工、言志之为本也”(《岁寒堂诗话》)。他批评以议论作诗和以文为诗偏离了诗歌创作“咏物”、“抒情”、“言志”的本质特征。而后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对宋朝“近代诸公”“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的批评,更是成了后人公认的纲领性批评,人们对宋诗的许多批评,基本上是围绕着这几点而发的。刘克庄对宋诗“或尚理致,或负材力,或呈辨博”(《竹溪诗序》)的批评,也与严羽的话相仿。刘克庄批评宋诗“文人多,诗人少。……要皆经义策论之有韵尔,非诗也”(《竹溪诗序》)。他们的批评是建立在和唐诗对比的基础上的。严羽是鉴于“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才得出宋人作诗“以奇特解会”的结论的。刘克庄是鉴于“唐文人皆能诗”,才得出“迨本朝则文人多,诗人少”,作起诗来才有他所说的种种弊病的结论。而这正是他们及后人褒赞唐诗而贬斥宋诗的根本原因。
究竟如何看待以议论入诗这一现象呢?以议论入诗是从宋朝开始的,还是古已有之?唐诗是否就不存在这一现象?
由于严羽的批评,后人常常以以议论入诗、以文为诗贬低宋诗,与严羽所谓“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可为不幸也”相呼应,有的还认为宋诗开了议论的先河。这是一种误解或偏见。其实,诗中议论或以议论入诗并非始自宋代,宋诗的议论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叶燮《原诗》中指出:“从来论诗者,大约伸唐而绌宋。有谓唐人以诗为诗,主性情,于《三百篇》为近;宋人以文为诗,主议论,于《三百篇》为远。何言之谬也!唐人诗有议论者,杜甫是也,杜五言古诗,议论尤多。长篇如《赴奉先县咏怀》《北征》及《八哀》等作,何首无议论!而以议论归宋人,何欤?彼先不知何者是议论,何者为非议论,而妄分时代邪!且《三百篇》中,二《雅》为议论者,正自不少。彼先不知《三百篇》,安能知后人之诗也!如言宋人以文为诗,则李白乐府长短句,何尝非文!杜甫前、后《出塞》及《潼关吏》等篇,其中岂无似文之句!为此言者,不但未见宋诗,并未见唐诗。村学究道听耳食,窃一言以诧新奇,此等之论是也。”沈德潜《说诗晬语》云:“人谓诗主性情,不主议论,似也而亦不尽然。试思二《雅》中何处无议论。杜老古诗中,《奉先咏怀》《北征》《八哀》诸作,近体中《蜀相》《咏怀》《诸葛》诸作,纯乎议论。但议论须带情韵以行,勿近伧父面目耳。戎昱《和蕃》云:‘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亦议论之佳者。”王夫之《姜斋诗话》云:“谢太傅于《毛诗》取‘吁谟定命,远猷辰告’,以此八句如一串珠,将大臣经营国事之心曲写出次第,故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同一达情之妙。”王夫之认为“吁谟定命,远猷辰告”的议论也不亚于写景写情的佳句。
仔细考察起来,《诗经》中议论之端倪岂止二《雅》。《毛诗序》云:“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所以《雅》多为议论,如《小雅·常棣》《大雅·板》。但“国风”中如《伐檀》《相鼠》《七月》《硕鼠》,也都是以议论入诗的典型。汉之《古诗十九首》议论成分也很多;汉魏以降,赵壹《疾邪诗》、阮籍的《咏怀诗》其七十、陆机的《君子行》、陶潜的《神释》、班固和左思《咏史》、曹操《步出夏门行》、鲍照《拟行路难》等等,均莫非如此。
唐诗中的议论就更多了,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元稹的诗就多有说理议论之作,如李白的《日出入行》《战城南》《妾薄命》《行路难》《纪南陵题五松山》《田园言怀》《古风·五十九》《梦游天姥吟留别》《远别离》等;杜甫的《前出塞九首》《咏怀五百字》“三吏”“三别”《奉先咏怀》《北征》《蜀相》等;韩愈的《从仕》《杂诗》《送灵师》《泷吏》《调张籍》等;柳宗元的《净土堂》《曲讲堂》《独觉》《雨后晓竹独至愚溪北地》等;白居易的《答箭镞》《缚戎人》《轻肥》《杂兴诗三首》《赠友五首》等等,当中多有议论之辞,有的甚至全诗议论。就拿杜甫来说,他其实也是唐诗中以议论入诗的典型之一。《前出塞九首》之六“挽弓当挽强”,句句都是显豁的议论;《咏怀五百字》《洗兵马》也夹杂着“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汝等岂知蒙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一类的议论;至于《塞芦子》《留花门》等分析军国大计,更无异于政治议论诗。但后人并未将含有明显贬义的“以议论入诗”的帽子扣在唐人的头上,却常以此来贬低宋诗。金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三十首》中,对苏轼、黄庭坚、陈师道为代表的宋诗的议论就多有嘲讽(见其第22、26、28、29首);到明代,这种批评达到高峰,李梦阳、屠隆甚至提出了这样一种观点:“若专作理语,何不为文而为诗耶?”(《缶音序》)“宋人多好以诗议论,夫以诗议论,即奚不为文而为诗哉?”(《由拳集》卷二三)更把议论和诗视为水火,这是我们所难以苟同的。
议论作为一种表现手法,是和叙事、抒情并列对举的;诗是指文体,是和散文、辞赋等并列对举的。这是不同范畴的两种概念,它们之间是相容的关系,即所有的文体都可以通过叙事、抒情、议论的方法加以表达;同时所有的表达方式也都可以适用于诗、散文、辞赋等不同文体。因此,诗可以叙述、抒情,为什么不可以议论?当然,这里有一个哪种形式更适用于那种文体的问题,一般说,议论更适合于散文,诗的本质功能在于吟咏情性、抒怀言志而不在于议事论理。但议论和诗之间决没有天然的鸿沟——诗可以是议论的,议论可以是诗的;而且议论和抒情、叙述也决非是天然仇敌,只要使用得当,完全可以互相配合,这有助于更精辟地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如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诗中先写自己的抱负,次写路上经历,最后写到家情况。开头一段就有议论,如:“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以兹误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这是说,自己像葵藿倾向太阳,忠于唐朝,这已成为天性,不能改变。看看像蝼蚁那样的渺小人物,只该守着自己的巢穴,为什么要慕大鲸到大海里去,到朝廷上来抓大权呢?自己耻于向当权派有所营求,生活穷困,又不愿效法巢父和许由去做隐士。这些议论同一般的议论不同,它的不同有两点:一,全篇里有很多形象的描写,这些议论是同形象的描写结合着的。正由于诗人具有那样的抱负和遭遇,所以他能够描写出统治者的荒淫和人民的苦难。二,这些议论不是概念的,是通过比喻等艺术手法来表达的,是用诗的语言来说出的,因此它也是诗的。比方说自己倾心唐朝,就用“葵藿倾太阳”来作比,说渺小人物用蝼蚁来作比,说小人专权用蝼蚁慕大鲸来作比,说不愿隐居用终愧巢由来作比。这就同一般抽象议论不一样了。这是杜甫古诗中的议论,再看他在近体诗中的议论。《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诗前四句主要是描写,后四句是议论。此诗在描写中透露出诗人对诸葛亮仰慕的心情。由于心情的迫切,所以一开头就提到何处寻。寻到后又感叹“自春色”、“空好音”,流露出无可追攀的感慨。由于这样描写,便同后面议论相呼应,感情强烈。另,此诗的议论中含有许多故事,具有高度概括性,能唤起谈者的许多联想,从三顾茅庐到隆中决策,到扶阿斗和六出祁山,直到五丈原头积劳病死,它跟一般抽象的议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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