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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生死场》主题的历史误读
作者:肖青峰 邵 宁
关键词:《生死场》 主题 断裂 误读
“靠天才写作”(胡风语)的萧红因《生死场》而一举成名。小说共十七章,近八万字。按照现在一般的介绍,小说分为两个部分,前九章写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东北大地上一群乡人近乎原始的生存状态,描绘他们如动物一样在自然状态下毫无意义的生与死;中间有两章是过渡章节;从第十二章起,具体描写了日本军队的入侵,以及被推上民族生死存亡道路的农民终于起来求生存的斗争。虽然不同时期研究者对小说主题的理解各有侧重,但历来的研究者都习惯将其看作一个主题转换的文本进行解读。事实果真如此吗?笔者通过文本细读发现,《生死场》事实上并非一个主题转换的文本,而恰恰是一个主题有机统一的文本。当然,这并不是说前后文本之间关联紧密,没有缝隙。缝隙确实存在,但从文本看,它并没有构成断裂。更为重要的是,我们通过细读发现,文本的第二部分本身是一个试验的文本,它折射出时代要求与作者创作个性间的内在冲突。萧红此后的创作道路表明,《生死场》第二部分的创作正是作者走向艺术自觉的重要一环,因此也是理解萧红全部创作的重要入口。
一、历史上关于《生死场》主题的讨论
对于《生死场》主题的讨论,以新时期为界限,大致分为两类。自作品诞生至新时期,人们普遍视《生死场》为反映东北人民抗战的小说。鲁迅和胡风作的序和跋可以称为是对该作最早的评论,在这两个人的评论中,都突现了人的生与死的主题,但都侧重农民的反抗精神,明确肯定了作品中的抗日情绪和抗战行为。周扬在一九三六年六月二十五日出版的《光明》第一卷第二号上发表的《现阶段的文学》一文将《生死场》纳入“国防文学”的名下,他说:“以描写东北失地和民族革命战争而在最近文坛上卷起了很大注意的《八月的乡村》《生死场》以及旁的同类性质的题材的短篇都是国防文学的提出之作为现实的基础和根据。”石怀池写于一九四五年的《论萧红》,以当时流行的政治评判代替了艺术分析,认为它“充分的表现着一种相信人民的乐观主义气息”①;在五十年代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中,一方面称赞其尽了号召抗日的作用,一方面责备其没有写出共产党对抗日的领导。
新时期以来,不少研究者对《生死场》的“抗日”主题说予以反驳,普遍认为只有在占全文三分之二的第一部分中才能发现小说蕴含的主题,并从生命哲学、生存苦难、生存悲剧、启蒙主义、女性主义等角度进行解读。这些主题解读都是很有意义的。但在文本解读中,新时期的许多研究者都把《生死场》看作一个主题转换的断裂文本。代表性的有摩罗先生,在《〈生死场〉的文本断裂及萧红的文学贡献》(见《社会科学论坛》,2003年第10期)一文中,他认为《生死场》是一个主题断裂的文本,他认为第一章至第九章表现了生存意义上的生老病死,从第十二章就转到抗日主题上去了。第十章《十年》和第十一章《年轮转动了》两章起到过渡作用,是作者在结构上施行的缝合手术,目的是弥补文本内部的断裂。葛浩文也持相近观点,他认为“贯穿《生死场》全书的唯一最有力的主题就是‘生’与‘死’的相走相亲、相生相克的哲学”,他还指出,这部作品“中途变换了主题”,并且对以抗日为主题的后半部表示不满。
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一部作品应该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作品产生什么样的社会效果,读者从中读出什么与当时的社会情态、读者心态有着密切关系。事实上,历史地看,越是内蕴丰厚的作品,不同时代的读者越能从中有所发现。如我们熟悉的鲁迅对《红楼梦》的评价,“单是命意就因为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因此,《生死场》丰富的解读史恰恰证明了作品内蕴的丰厚。但问题在于,《生死场》真的是一个主题转换的断裂文本吗?也许只有回到文本自身,我们才可以获得较为可靠的认识。
二、断裂:《生死场》主题的历史误读
从形式上看,《生死场》似乎是一个主题断裂的文本,因为文本在后一部分确实加入抗日主题。但是我们通过文本细读发现,如果按照新时期研究者所揭示的主题内蕴,事实上,文本第一部分的重要主题几乎都在文本第二部分得到延续乃至拓展和深化。
《生死场》有句话:“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这句话被新时期许多研究者所重视,并被看作小说的中心句。的确,在小说第一部分,“生”与“死”本身构成了人的生存中心,而人的生存过程及其意义却被抽空了。这既是生存论意义上的悲剧(由贫穷、封闭等造成),更是人的不觉醒的悲剧,正如作者在小说中所说:“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如果我们将其看作小说的主题,那么这一主题是否在文本第二部分得到了延续呢?回答是肯定的。在文本第二部分第十三章《你要死灭吗?》中,在赵三家举行的第一次大型集会上,富有反抗精神的李青山在演讲中流露了革命也是自我享乐的小农意识;而参加集会的二里半对事情则始终缺乏兴趣。在宣誓大会之后即将杀羊时,二里半捉一只公鸡来替换他的羊。“对于国亡,他似乎没什么伤心,他领着山羊,就回家去。”此后的《到都市去》一章,作者写金枝进城了。金枝眼中的城市是什么样呢?她说:“我看哈尔滨倒不如乡下好,乡下姊妹很和气,你看午间她们笑我拍着掌哩!”在金枝的体验中,乡村生活虽然不幸,但比起城市来说还是要好些。其实这已经暗示:在金枝眼中,城市其实是一个更为巨大和陌生的生死场。在这个生死场中,有鸦片专卖所,有盛气凌人的警察,有脏乱的女工店,而城市里多样的女人“好像每个患病似的”……因此,对于城市的描写不但延续了小说第一部分的主题,而且从空间上由乡村拓展到了城市,并且初步呈现出一个更为复杂和斑驳的生死场。只是由于时代要求和创作个性上的冲突,导致这一主题和其他主题一样,在小说第二部分未能够得到深入和展开。
萧红临终时说:“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作为一个不断在男性世界遭遇不幸的女性,萧红对于女性在男性世界的遭遇和体验是刻骨铭心的。这一主题贯穿萧红整个创作,也在《生死场》中得到了令人心颤的表现。由于新时期女性研究兴盛,小说中的女性主题自然也成了研究热点(如戴锦华、孟悦在《浮出历史地表》中对《生死场》的解读)。小说第一部分有句话,金枝出嫁还不到四个月,就“渐渐感到男人是炎凉的人类”。作者还不忘补充一句,“那正和别的村妇一样”。从而将女性的体验上升到普遍的意义。在文本第一部分,作者不仅仅写女人生育的痛苦(第六章的标题即为《刑罚的日子》),更写男人对待女性的无情和冷漠:打渔村最美丽的女人月英,瘫痪在床,痛苦得整夜呼号,而丈夫却只管自己吃,吃完便睡,一夜睡到天明;成业的婶婶那么怕自己丈夫,她向自己的侄子成业倾诉说 “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块一般硬,叫我不敢触一触他”。文本第二部分延续这一主题的人物主要是金枝。金枝去了哈尔滨,在那里缝穷(笔者注:靠帮人缝补谋生)。她去过几次单身汉宿舍,有一次走出门时有人喊她:“你回来……你回来。”晚间睡下时,她向身边的周大娘说:“为什么缝完,拿钱走时他们叫我?”周大娘问她拿了多少钱,她说五角,大娘说普通一张被两角。周大娘在倦乏之中只告诉她一句“缝穷婆谁也逃不了他们的手”,这话不久果然应验了,金枝在缝穷时被一个单身汉奸污了。她因此痛苦万分,伤心地离开城市。在回到家乡那个夜晚,在和母亲的谈话中,她说:“我恨中国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这表达了一位在男性世界屡受伤害的女性对男性世界的憎恨和绝望,但她无力反抗,唯有退缩,因此金枝看破红尘,要去做尼姑,但尼姑庙也早已人去庙空,连出家也成为不可能:这简直是现当代小说中对女性命运最为绝望的抒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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