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一束阳光照进深渊
作者:柳志英
关键词:尤瑟纳尔 疏离 感受者
接触法国当代女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作品,说高山仰止也许不为过分,每读完其作品,暂时的迷失、长久的沉浸、多面的共鸣是常有的事。小说、诗歌、评论、散文、剧本、翻译,在她长达六十几年的创作生涯中皆有涉及。因此,当她获得法兰西院士绿袍加身的殊荣时,有人称她为“不朽者”,“世界上唯一一位妇女不朽者”①。
荣誉和盛赞并没有影响她,在获得法兰西文学院士头衔的前后几年里,她正笔耕不辍地二度创作她二十几岁时已筹划并出版过的作品《默默无闻的人》(下简称《默》)。一九八一年她进入法兰西学院,同年完成《默》的写作。尽管这部作品的酝酿、重写,几乎伴随了她个人的一生,在问世时也正值她个人声名的最高峰,但奇怪的是,这部作品并没有得到文学界和研究者们的太多关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默默无闻”是作品主人公和作品共同的命运。
疏离的写实世界
尤瑟纳尔曾这样表达过自己的创作意图:“我希望提供某种视角、世界的某种形象、人类境况的某种图画,而这一切只能通过一个或多个人去表现。”②这番话说明了人物形象在尤瑟纳尔小说创作中的重要地位,同时也指出了小说的现实主义倾向或者确切地说是写实的倾向。
小说《默》发生在十七世纪的荷兰,主人公是一个在城市底层生活的小工人。书中描写了十七世纪的荷兰社会生活的诸多侧面。有海上船员的漂泊,有英国海军对普通法国传教士的黩武,有迷岛居民的自给自足,有阿姆斯特丹的小印刷业主的互相倾轧、破产,有妓女因偷盗而上了绞架,有落魄的哲学家的穷困潦倒,有市长和他守寡回家的女儿的惺惺作态。这种种生活围绕着纳塔纳埃尔展开。而这些对现实的描摹其实只是一种插入的背景,或者说是对作品主题的“一种点缀”。德国学者埃里希·奥尔巴赫在《模仿:西方文学中表现的现实》指出,古代的写实主义文学、中世纪对宫廷生活的写实、文艺复兴时期、法国古典主义文学、启蒙时期的现实一直是以取悦读者为目的,而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才将以往的写实推进到新的高度,使悲剧性与日常生活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到了二十世纪,“现实”已经变化到不只是指客观的外在现实,而且也包括人物的心理现实。由于现在的时间、人物意识和体验中的时间以及历史时间之间的交融与错位,从而外部现实、事件和人物行动变得支离破碎③。但在尤瑟纳尔的文本中,我们却发现了不同于所有以往这些作品的处理方式。她既不取悦读者,也不进行社会批判,更与二十世纪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保持了距离。她仅仅是把现实生活进行了细致的尽情的合理的描摹,并保存了现实生活的常态与完整。
超脱的小人物
在描述了社会底层生活的黑暗深渊的同时,作家不忘照进一束奇特的阳光,那就是独一无二的主人公。他是世界文学画廊中别开生面的人物形象。他的独特,在于他的人生境界、在于他的内心世界。作家尤瑟纳尔隐秘的使命,就在于找到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声音:“他举目纵观世界的眼神分外明亮,因为他毫无倨傲之心。”④我们看看主人公纳塔纳埃尔是如何看待他的生活、遭际和世界的。
纳塔纳埃尔是个下层的普通人物,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但他对女人、对财产、对动植物、对死亡的看法都是独特的、清澈的,也是超脱的、平和的、安恬的。他对女人的看法极其超脱,和迷岛上的姑娘弗依是安居,和绿码头街的萨拉伊是肉欲,和前市长女儿德·艾利夫人是精神迷恋。每一次的恋爱都让他认识女人的一些侧面。而他始终对这几个女人充满怜爱、充满责任。在他眼里,人和动植物息息相关。他不愿打猎捕鱼,只喜采食浆果。小老鼠被劈死,那既像是弗依的被扼杀,也是纳塔纳埃尔对迷岛生活的迷恋的被斩断。而父亲留给他和两个哥哥的财产,被叔叔行奸使诈,侵吞了大半,对此他没有反抗,因而他最后一文不名,流落街头。
但他始终没有抱怨,只有安然。对儿子,他感到惊愕,但他尽他所能给予父爱。当他看到儿子接受割礼,遵从了犹太教规(这意味着儿子成了犹太人),第一反应是不应该。不应该的理由是这是“一种对人身整体的渎犯”。紧接着他就想通了。“这种风俗有的方面很糟,有的方面又挺好。”“不用说,他以后要上犹太学校,在那里学到的东西,比起新教学校教授的内容,既不更真实,也不更虚假。”⑤
或许从更深层次来看,纳塔纳埃尔身上融合了基督、存在主义、中国的道家和佛家精神。“爱你的邻人吧。”⑥他爱陌生人,给那个神甫一捧水。对萨拉伊,他先是感觉她肮脏,后又觉得她和那被偷的丹麦醉鬼一样,有权占有那些金币。等萨拉伊被绞死,他尽管早料到了,可还“产生一阵难忍的嗟悔”,想“若有个精明强干的人,能不能救了她”⑦。在生命日益衰竭前,他有过这样一番自我审视,“他觉得自己的过去并不纯粹是他的过去,而仅仅是途中所遇见的人和事:它们又浮现在眼前,起码是一部分,然而他却没有看到自己”⑧。这和存在主义哲学的认识一致。存在主义认为,意识对自己的把握总是以自我意识的形式来实现的,而自我意识所把握的“我”其实并非真正的我,“它只是真我回顾(反思)自己所得的影子而已,所以,意识永远不能把握自己”⑨。但与存在主义不同的是,接下来,他并没有“因为意识反映不了人生,意识也控制不了人生,存在先于本质”而滑向虚无荒诞的泥潭。他“觉得人与境况对他的好处多于坏处,他的日子欢乐多于痛苦”⑩。这又是道家和佛家的精义,生而痛苦,但只要绝圣弃智,安于现状,就能平和快乐。并且“他领略的情趣,比如嚼一株草,是任何人也看不上眼的。他从来没有富过,出过名,他也从来没有盼过有钱或出名。他还觉得自己没有干过坏事,哪怕用石块打鸟儿,说一句令人记恨的狠毒话这样事也没有”(11)。他并不是严格遵循圣经十诫之类的圣徒,“这恐怕还是运气的关系”(12)。在行文中,我们感到主人公没有丝毫的骄傲和虚伪,他是原生态或本真状态的自然人,他的生活在放任自流中,凭着直觉和本能达到了心灵明澈。这和老子讲究无为的直觉活动以及佛家的六根清静说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他走向死亡时,也恰如老子所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13)他认为自己像动物一样生死,这就够了。在他眼里,死是“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14)。他把死亡看作生命的一部分,因而安安静静,像个生物一般,找到僻静角落,在似乎听到的羊叫声中回归天堂,物化了。
隐在暗处的感受者
最后,我们有必要获知文本的叙述策略。让·勃洛特在《尤瑟纳尔论》中所说:“她作品中最缺少的东西似乎显而易见:没有作者。”(15)而当代评论家止庵甚至进一步指出:“这一点贯穿了尤瑟纳尔全部小说创作。甚至连这个表示性别的‘她’,我们都难以察觉。”(16)而熟悉巴赫金理论的人知道,在陀斯妥耶夫斯基作品中,作家的思想往往作为一个形象、一种独立体进入文本,从而形成了复调小说(17)。在尤瑟纳尔的作品中,她如何能既让思想进入文本,又把作家自己隐藏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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