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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与丧葬文化
作者:陈贵领
关键词:红楼梦 丧葬文化
《红楼梦》是一部名垂青史、卓立千古的不朽名著,也是一部中国风俗、礼制的百科全书。在众多的鉴赏家中,鲁迅先生曾说过:“颓运方至,变故渐多;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觌面,先有可卿自经;秦钟夭逝,自又中父妾厌胜之术,几死;继以金钏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爱之侍儿晴雯又被遣,随殁。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中国小说史略》)其意乃是说《红楼梦》中描写了许多死亡现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红楼梦》正是一部悲剧作品,而其悲情的渲染,必与丧葬文化结下不解之缘。
一、中国丧葬文化概说
丧葬活动是人类为自身进行的一项古老而永恒的活动,是极富特色的一种文化现象。丧葬作为民俗的分支,是文化的载体。正因为人的生老病死几乎渗透到人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丧葬这种文化载体早在先秦时期就出现在了文学作品之中,有的甚至成了千古绝唱。《诗经·秦风·黄鸟》一诗曰:“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诗人用朴素悲愤的语言,描述了悲惨的殉葬场面,表达了对野蛮殉人制度的极端愤慨。《王风·大车》曰:“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从中可知周代已有了死后合葬的风俗。汉乐府中的《薤露歌》和《蒿里曲》又都是有名的挽歌,由挽郎送葬时歌唱,表达对死者的哀悼之情。挽歌后来演变成挽词、挽联。晋陶渊明的《挽歌诗》脍炙人口,流传千古。唐宋时期我国文坛空前活跃,文学名家之作大多涉及到丧葬礼仪内容。唐宋八大家中,韩愈、欧阳修、苏轼、王安石俱以志铭见长。如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南阳樊绍述墓志铭》,王安石的《王逢原墓志铭》均为古今墓志铭中的上乘之作。同时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堪为祭文中的千年绝调,读来回肠荡气、凄楚动人。北宋欧阳修的《泷冈阡表》又是墓表中的名篇。有关扫墓的记载,元朝萨都剌有诗为证:“逆风吹河河倒行,阻风时节近清明,南人北上俱上冢,桃花杏花飞满城。”清代曹寅的《西轩赋送南村还乡》诗之二亦云:“连镳双使节,上冢一回车。”作为市井风俗画的小说对丧葬文化的描写比古诗文更为丰富多彩。《三国演义》中有刘备为关羽举行的招魂;诸葛亮之柴桑吊孝,更在历史上传为佳话。而《金瓶梅》反映的丧葬内容更是不胜枚举。
有清一代,经过几千年的历史积淀,丧葬文化更臻完善。《红楼梦》描写了清代广阔的社会背景,丧葬文化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不可回避的重要地位,决定了作者不能不把它作为表现对象。通过丧葬文化的描写,更加细腻逼真地展现了那个时代的历史特点和社会风貌,塑造的人物形象也各具风姿,从而有力地揭示了当时复杂的社会矛盾及其本质。
二、《红楼梦》中丧葬文化透视
《红楼梦》作为一部文化小说,丧葬文化构成了其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第十三回至第十五回的秦可卿之丧,不仅突出了王熙凤精明强干的性格,而且从作品的整个艺术结构来看,贾府之盛的最高点正是可卿之丧(另一为元妃省亲)。因此,可卿之丧为整个小说情节的发展奠定了一个牢固而坚实的基础。凭此一例足见《红楼梦》对丧葬的重视。下面从三个方面对小说中丧葬文化的描写作一审视。
1.以丧葬为媒介,生动细致地刻画人物形象。
洋洋大观《红楼梦》人物众多,个性之迥异,刻画之传神,确是历代叙事作品所无法企及的。而作品借“丧葬”为媒介进行人物形象的塑造更显示了其精当和成就。
第七十二回写贾琏向凤姐借钱,凤姐乘势反讥:“我又不等着衔口垫背,忙了什么。”衔口即指饭含,人死后为了不虚口,常含钱于口中。从她的答话来看,一方面反映了她对钱的痴迷,另一方面确实凸显了她口齿伶俐、反应机敏和精明圆滑的性格。
在逼死金钏一事上,通过打人骂人撵人之举彻底暴露了王夫人“吃斋念佛”的伪善面目之下所具有的贵族阶级的凶残本相。然而被凤姐评为“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且表面“温柔敦厚,安分随时”的薛宝钗却在此事上做的连王夫人自己都觉得不近情理的解释,更是表现了这位女“圣人”思想灵魂的卑鄙、肮脏。与薛宝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贾宝玉不仅郊祭了金钏儿,并且当病中的晴雯被王夫人赶出大观园而惨死后,又写出了一篇《芙蓉女儿诔》进行哀祭。并发出了“高标见嫉,闺闱恨比长沙;直烈遭厄,巾帼惨于羽野”的呼声,从他悲愤的控诉中可以看出其对封建旧道德的叛逆及思想中的进步因素。
第六十三回写宁国府贾敬去世,贾蓉奔丧回家,刚刚棺前痛哭之后,便乘机进内室同尤二姐调笑:“……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便抱着丫头们亲嘴……”丫头“恨得骂”他。他居然当着众人的面说:“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以上情节活画出了他荒淫无耻的嘴脸和近似禽兽的丑行。
2.《红楼梦》以丧葬为话题,广泛深入地表现了丧葬文化的丰富内容。
《红楼梦》作者高明之处在于,他在小说规定的情境中,以丧葬为话题广泛而深入地展示了丧葬文化的丰富内容,如繁缛的丧仪;丧服和守制;特殊葬式、葬俗及各式明器等等。
繁缛的丧仪 第九十八回中写黛玉手凉了,目光散了之后,探春紫鹃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这里的“擦洗”正反映了死后沐浴的习俗。第七十二回写贾琏向凤姐借钱,凤姐乘势反讥:“我又不等着衔口垫背,忙了什么。”其中的“衔口”即指饭含。第六十三回写到贾敬死后尤氏派人向在外的贾珍父子和贾琏报丧和贾珍奔丧的生动情景。文中还多处写到大殓。佛教性质的丧仪亦用笔较多。以贾珍为秦可卿所作的“四十九日消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最为隆重。第十四回还提到了秦可卿死后出殡时路祭场面,出殡前还写到“摔盆”习俗。
丧服和守制 古代传统的丧服有五种形式,即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合称“五服”。这五种服装质地、形式和做工各不相同。使用何种丧服,取决于同死者的亲缘关系的远近。在第一百一十回《史太君寿终归地府,王凤姐力诎失人心》中写道贾母死后,“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上下人等登时成服”。这里的“成服”即是在大殓之后,亲属根据与死者的亲疏关系的远近,穿戴不同的丧服。古代丧礼还要求,有孝在身的人日常生活一切从简,遵守居丧的制度,称为“守制”。在小说第二回中就谈到林黛玉为母守制。第十三回内监戴权答应给贾珍之子捐个五品龙禁尉后,贾珍表示感谢说:“待服满,亲带小犬到府叩谢。”据《清朝通典·礼凶二·服制》载:“齐衰不杖期:祖为嫡孙,父母为嫡长子及众子,父母为嫡长子妻……”据此,可考证贾珍为秦可卿服的是齐衰不杖期,服期为一年。
特殊葬式、葬俗及各式明器“火葬”这一特殊葬式,其普遍施行虽与佛教的输入有关,但其流行更有经济上的原因。在小说中,丫头晴雯被逐出大观园含恨而死后,王夫人闻言传命:“即刻送往外头焚化了罢。”于是晴雯被立刻入殓,抬到城外化人场去了。晴雯身后的“焚化”厄运,表现了社会底层人物的卑贱命运,凸显了阶级之间的贫富差距。小说中亦表现了“殉葬”这一恶俗。由于历代各阶级的反对,殉葬日益衰落,然而史不绝书。明时《朝鲜李朝实录》就记载了成祖死后宫人殉葬的悲惨情景。在《红楼梦》中,丫头鸳鸯一生忠于贾母。贾母死后,她为了“免受折磨”便上吊随老太太去了。鸳鸯的殉葬,实为对贾母的“愚忠”之举。小说中还提到了“明器”,它是指人死后,用竹、木、陶、石、纸等制作的一些随葬的象征性器物。在第十四回秦可卿死后,贾珍请凤姐来西府管理内事,凤姐分派众人:“……这八个单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扎。”“纸扎”即纸糊的车马、楼库等焚烧的明器。
3.《红楼梦》丧葬文化的描写,多侧面地展示了当时的社会风貌。
小说第十三回写秦氏之丧,就有“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坐了大轿,打道鸣锣,亲自上祭。送殡时,有什么镇国公、理国公等六家,并着重描述了“四王”中的北静王亲来吊孝,大殡结束时,寥寥数语,写尽了贾府富贵景象:“外面,贾珍款待一应亲友,……从公、侯、伯、子、男,一畦一畦的,散至未末,方散尽了。里面的堂客,皆是凤姐接待,先从诰命散起,也到未正上下,方散完了。”以上可见贾家攀龙附凤的态势及显赫的政治地位。第五十八回里,某老太妃死了,规定“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于是“贾母婆媳祖孙等,俱每日入朝随祭”,有此殊荣,也皆因皇亲的特殊身份。第六十八回凤姐归纳贾琏偷娶尤二姐罪行时说:“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按清朝法律:后丧礼是“止婚嫁一月”;居祖父母父母之丧而娶者“杖八十”。但严刑厉法又怎奈何得了势如“烈火烹油”的贾府呢?再从与官府的关系上来看,既有贾雨村自愿处理薛蟠杀人一案,又有长安节度使云光在王熙凤的授意下,拆散两个贵族青年并逼其自杀。由此又见贾氏家族串通官府,谋财害命的罪恶。这样,小说凭借丧葬描写,以贾府为中心渐次展开了一张上自皇宫下至黎民的巨幅世俗画卷,生动地展示了当时的社会风貌。
综上所述,《红楼梦》一书中所涉及的丧葬程序、丧葬场面和葬俗、丧俗、丧服等丧葬文化的方方面面,不仅与人物形象的塑造融为一体、为我们了解当时的社会风貌提供了各种形象化的材料,而且大大拓展了作品的艺术天地,展现出了常态生活下不容易见到的人生画面,是很难得的。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陈贵领,兰州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参考文献:
[1] 曹雪芹:《红楼梦》,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
[2] 《中国风俗大辞典》,中国和平出版社,1994年版。
[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4] 鲁迅:《集外集拾遗·<绛洞花主>小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5]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中华书局,1990年版。
[6] 邢治平:《红楼梦十讲》,中州书画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