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虚构与还原:《马桥词典》的文体动机与叙事策略

作者:高 山




  摘 要:以方言词典的形式虚构对小说究竟有何文体意义,这个问题比单从语言学角度考量《马桥词典》更具文学性。而回答这个问题需要从小说的文体动机着眼,细致分析文本的叙事特征,并在此基础上考察小说的叙事策略。
  关键词:《马桥词典》 文体动机 叙事特征 叙事策略
  
  无论在何种意义上,《马桥词典》在中国当代小说史上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迹。九十年代,随着中国社会越来越与世界接轨,中国文学日益踏入世界化与边缘化的境地,内外交困。作家也开始分化,有的循市场和时尚的潮流而动;有的坚持自己的文学理想,不为潮流所动;也有的放弃对文学的追求。大众文化市场的渐趋成型更是强烈地影响着当代中国文学的审美趣味。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中国文学的多元化格局逐渐形成,一统天下的文学思潮和现象除了在某些批评者理想化的描述中还存在之外,实际上已经是明日黄花了。
  从知青文学的《西望茅草地》到寻根文学的《爸爸爸》再到众说纷纭的《马桥词典》和最新的《暗示》,韩少功一直坚持反思民族文学和文化的命运。正是这种难得的思维方式使得韩少功的文学创作不断地超越自身的局限。而自《马桥词典》开始,韩少功的反思更多地指向包含在文学文体本身中的、不易被我们觉察的意识形态的印迹。他说:“克服危机将也许需要偶尔打破某种文体习惯……这也许正是意识形态危险驯化的一部分。一个个意识隐疾就是在这种文体统治里形成。”《马桥词典》和《暗示》就是这种反思的成果。如果从这个意义上看,《马桥词典》在韩少功创作过程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因而一些批评者多次把目光聚焦在《马桥词典》上就不难理解了。然而多数论者是从语言学和哲学的角度解读文本的意义、分析文本的特征,虽然也得出了许多有益而深刻的结论,但是多少让人觉得缺少了一些更具文学性的考察。也有从小说艺术的角度研究《马桥词典》的,但又或多或少停留在现象描述上。作家如此殚精竭虑地探索小说文体的可能性,“韩少功是花了大力气,处心积虑地要开创一种新的小说叙事文体——使用词典的语言文体来写小说”,我们不应该把他的努力仅仅看作是语言学或哲学的注脚。如果那样做,对于作家、小说甚至读者都不一定是值得庆幸的事。
  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在谈到小说艺术技巧时,说过这样的话:“内容和形式(或者题材、风格和叙述顺序)的分离是人为造作的,只有出于讲解和分析的原因才能成立,实际上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因为小说讲述的内容与讲述的方式是不可能分开的。”所以,当韩少功决定用方言词典的形式虚构一部小说时,或者再进一步,就在韩少功创作《马桥词典》的过程中,他要讲述的故事与他讲述故事的方法在他的意识中应该是一体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作者说《马桥词典》“写着写着就成了小说”的原因。而当读者准备或正在阅读一部以词典命名、并以编纂方言词典的方式书写完成的小说时,他们的期待视野也一定得到了修正和拓展,因为小说讲述的方法与阅读的方式之间也密不可分。从这个角度看,就有以下问题摆在批评者面前:以方言词典的形式虚构小说,对于作者究竟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采用这样的文体,作者的动机何在?这样的虚构方式对小说的文体形态有怎样的影响,其中又包含着怎样的叙事策略?
  
  一、《马桥词典》的文体动机
  
  让我们首先从文体动机这个问题开始。好的小说家对小说叙事文体本身有一种自觉,他们既了解小说的文体特征,又洞悉它的限度,因而每一次创作,都是对小说文体的可能性进行一次探索,就应该照亮以往小说在文体方面的一些暗影。而更极端一些的说法是,“发现只有小说才能发现的,这是小说的存在的唯一理由。没有发现过去始终未知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说是不道德的。认识是小说的唯一道德”。这种“发现”当然包括小说家及其作品对小说文体自身的认识与反思(因而欧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盛行元小说这一文学现象就不难理解了)。所以每一部小说都有一定的文体动机。问题是《马桥词典》的文体动机何在。
  “枫鬼”这个词条是解开这个谜语的钥匙,其中有一些类似元小说的因素。比如,“我写了十多年的小说,但越来越不爱读小说,不爱编写小说——当然是指那种情节性很强的传统小说。那种小说里,主导性人物,主导性情节,主导性情绪,一手遮天地独霸了作者和读者的视野,让人们无法旁顾。”①作者在此反思了“小说的主线霸权(人物的、情节的、情绪的)”的合法性,并指出“隐藏在小说传统中的意识形态,正在通过我们才不断完成着它的自我复制”。正是这种意识形态使得实际生活中许多事物被小说甚至文学遗忘,而事实却是“它们只不过是被作者的意义观所筛弃,也被读者的意义观所抵制”。这种“意义观”也只不过是“一时的时尚、习惯以及文化倾向——常常体现为小说本身对我们的定型塑造”。由此可见,韩少功在创作《马桥词典》时有一种明确的文体动机,那就是反对“主线因果导控”的小说叙述模式,解构这种小说叙述模式中隐藏的意识形态因素,展示被宏大历史和宏大叙事所忽略不计的人和事物的命运。因为他已经觉察到,“语言本身就是一种意识形态……在语言的深处有某些特定社会群体的价值观念系统在暗中驱动和引导”。而巴赫金的“意识形态材料”概念进一步表明,不仅“语言是意识形态的载体,叙述技巧也是”。那么接踵而至的问题就是,决定这种文体动机的小说性因素是什么。也就是说,“写着写着就成了小说”,这个描述当中暗含着这样一种意思,正在被写作的东西本身之中有一种非用小说表达不可的元素。正是这种元素使得,或者说,迫使作者把它写成了小说②。找到了这种元素就意味着我们找到了决定《马桥词典》文体动机的关键。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需要特别注意小说开头的“编撰者序”。其中有这样一些语句值得我们特别重视,它们分别是,“词语后面的人”、“感受语言中的生命内蕴”、“可读性”和“更接近马桥实际生活原貌”。看到这些语句,我们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虽然作者采用了方言词典的样式,但让他更关注的却是马桥世界中的人以及他们的生活。
  阅读文本时我们发现,在那些语言碎片后面有一些线索,这些线索曾经贯穿着一些独特的人生;而韩少功正是循着这些断断续续的线索,试图透过那些已经干枯的残词碎语,触摸曾经鲜活如我们的那些生命,展示他们面对世界和自身的限度而不自知所造成的命运,以及许多全然不同的命运经纬交织而成的悲喜剧。在《马桥词典》的一百一十几个词条中,有近三十个人物给读者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作者着力刻画的是他们在马桥这个独特的生存环境中的生命体验以及他们抒发自己生命体验的独特的表情方式。因此,作者既是“词语捕手”更是“心灵捕手”。而那些词语都是经由某一个或某一些生命的感知、体验而生长、枯萎,并沉积下来的化石,它们散落在人类精神的暗河中,等待有人用心灵之网来打捞它们。没有了“龙”的万玉,用“发歌”和替被丈夫殴打的女人挨打的方式,确立了自己的存在;马仲琪以其颇具黑色幽默风格的运用语言的方式艰难地证明自己的存在;牟继生的“三秒”、雄狮的“贵生”,还有那只叫“三毛”的牛……只有在马桥,言语和词汇才真正成为了存在的方式、状态和存在的结果。我们面前的这些断简残文,在突破了“主线因果”的“导控”后,仿佛一瞬间获得了生命,它们不再枯萎冰冷,它们因为有了血液而温暖,因为有了灵魂而栩栩如生。于是我们发现,正是马桥个体生命形式不可替代的情感体验与表达方式,使得韩少功不得不把他们的故事写成小说,使得他“野心勃勃地企图给马桥的每一件东西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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