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心理的悲剧

作者:李子丹 张广奎




  哈代在创作《苔丝》时,弗洛伊德还没有提出无意识和释梦理论,但哈代以其细腻的笔触,所描绘的梦游一幕和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不谋而合。新婚之夜,虽然克莱不肯接受苔丝的忏悔,但内心也同样受到重大刺激;他辗转反侧,勉强入睡。心里的痛苦竟使他梦游了起来:
  
  克莱走到她(苔丝)跟前,把身子俯在她上面,嘴里念叨着:
  “死啦,死啦,死啦!”
  他满脸含着无限的愁苦,拿眼瞅了她一些时候,于是又把身子俯得更低,把她抱在怀里,用床单儿像用殓单一样,把她裹了起来。于是又像对于死者的尸体那样,恭恭敬敬地把她从床上举了起来,抱着她走过屋子,嘟哝着说:
  “我的可怜、可怜的苔丝—— 我这最亲爱的、心肝一般的苔丝!那么甜美,那么忠诚,那么真实!”
  这类亲昵的字眼,本来在他醒着的时候,绝对不肯出口的,现在让她那颗凄凉孤寂如饥似渴的心听来,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甜美滋味。
  
  在梦里,克莱就这样抱着她,走下楼梯,走过独木桥,来到教堂的废址,最后把苔丝放在石棺里。白日里,当克莱清醒的时候,也就是在意识的控制中,他使自己的本我屈服于自我与严厉的超我的压抑与控制,放弃快乐原则,选择现实原则,做出了痛苦的抉择,抛弃了苔丝。而他在做出这个决定时,心中也充满了痛苦、斗争和矛盾。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中,他的无意识中的本我暂时摆脱了自我和超我的控制,进入意识的领地,他在无意识里是接纳苔丝做他的妻子的。他表达了在白日极力被压抑的对苔丝的炽热的情爱,也就是说他被压抑的愿望在梦中得到了宣泄和满足。他一边抱着苔丝一边说:“我的太太——死了!”,并“在她的嘴唇上——他白天不屑接触的嘴唇上——吻了一下”。他走下了楼梯,“她(苔丝)感觉到,克莱到底承认她是他的妻子了,并没有把她甩开,这种感觉给了她很大的安慰……”然而这些都是他白日清醒状态下所难以承认和面对的,苔丝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当“克莱显得很疲乏,这显然是昨天晚上劳累的结果。因此苔丝几乎要把昨天晚上的事,一概都对他说出来;但是她一想,如果他知道了,他头脑清醒的时候所珍惜的爱,却在迷离的梦境里表现了,和他理性强大的时候所维持的尊严,却让恍惚的梦魂损害了,那他一定要生气,要难过,要自怨自恨”。从这段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哈代已觉察到梦有着心理内涵,而无意识的愿望就是梦的起源。
  然而,梦游一幕还有着更深的内涵。当无意识中的欲望无法为意识所接受时,它必须改变形式求得意识满意。因此,弗洛伊德把梦分成显梦和隐梦来分析梦的改装和变形。他相信,梦总是有一个原始的意义(隐义),因为他说,我们必须假设每个人在心灵内均有两种心理步骤。第一个步骤是在梦中所表现出的愿望内容。而第二个步骤起着扮演检察官的角色,他促成了梦的伪装变形。也就是说,在梦中,自我的压抑抵抗并没有消失,它只是减弱了一些。其中有一部分仍然保持着梦的“稽查”的形态, 禁止无意识以本来的形式显现出来。由于梦的稽查无比严厉,梦的隐意只好加以转化和改变,以便使梦中那种被稽查和禁止的含义难以辨认。这种情况就是“梦的伪装”,它是梦的显意的一个最明显的特征。因此,弗洛伊德断言:梦是(被压抑的)愿望(经过伪装)的满足。
  而哈代所描写克莱梦游一幕所蕴涵的意义和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中的理论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在苔丝忏悔之后,克莱从幸福的顶峰跌落到失望的低谷,他心乱如麻、疲惫不堪、昏昏入睡,不久就开始进入梦游,并抱着苔丝游走,最后把她放入了石棺。这是显梦的具体内容。我们再通过心理分析的方法弄清楚梦的内隐思想:在梦中,克莱表达了在白日里极力被压抑地对苔丝的炽热的情爱,这也是克莱在无意识里所想表达的愿望,这是梦的第一个步骤;接着是第二个步骤,在克莱的梦中,他一方面表达了他无意识中的心理活动——他对苔丝的爱恋,也是梦的具体内容,而另一方面,即使在梦中,自我的压抑抵抗虽然相对减弱,但并没有消失,仍然起着对梦的“稽查”作用。因此, 即使在梦中,他的超我也不能接受一个有血有肉的、失贞的苔丝,他理想中的女人不能被一个活生生的失贞的女人所代替。它禁止无意识以本来的形式显现出来,因此在此稽查之下,克莱梦的隐意只好加以转化和改变,只允许他接受一个贞洁的、理想中的死去了的苔丝,所以才有了克莱梦游这一幕。虽然克莱在梦中表达了他内心的愿望,但这种愿望是有着一定的妥协性的,它只是一种被压抑了的、变形了的愿望的改头换面的满足,并且带有一定的伪装性。需要我们深入分析和辨认,才能了解其中深意。当克莱醒来时,他的情感败退下来,理性重又控制了他,他的意识和无意识中的本我、自我和超我又各就各位。克莱又在承受着内心的煎熬和折磨。“他没有一时一刻不在琢磨着。他琢磨得什么都不顾了,琢磨得人都瘦了,琢磨得把他从前喜欢家庭生活的天机生趣也完全折磨干净了。” 他意识中的超我和自我又在发挥作用,完全扼杀了本我的存在,要求他必须放弃“快乐原则”,遵循“道德原则”。“克莱的态度,依旧安静、冷淡;他那副小嘴紧紧地闭着,表示他这个人有主意,能自制。”在梦游一幕中,哈代带我们透过表面,走进了克莱的心灵深处,使我们了解到他真实的内心世界,以及他所承受的煎熬和痛苦。我们在谴责克莱对苔丝的冷酷无情的同时,不禁又对他报以深切同情。梦游一幕使克莱的塑造显得更丰满,并具有了心理的纬度。克莱的心理结构和人格结构造成了他和苔丝的悲剧。克莱的悲剧既是社会的,更是心理的。
  很多批评家都认为梦游一幕是这部小说的败笔,认为缺乏真实性。然而笔者认为这正是哈代深刻洞察和探索现代人内心的困惑和挣扎,并试图找出其症结所在的勇敢尝试。哈代在十九世纪末就已敏锐地预感到:梦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无意义的。它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即被压抑的愿望的改头换面的满足。所以梦游一幕是这部小说的最深刻的部分,也是对现代人无意识的大胆揭示。
  在小说将近结尾的时候,克莱似乎接纳了苔丝的“不贞”,在理性和情感的冲突中,情感似乎占了上风, 灵与肉似乎达到了和谐。所以有些读者不满意苔丝和克莱的悲剧,希望哈代能给他们安排一个圆满的结局。但哈代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女主人公和这样一个充满矛盾的丈夫注定不会幸福。”⑤如果说当时的道德习俗只是造成(下转第69页)
  (上接第66页) 他们悲剧的表面原因,那么真正的根源在于人的心理。对于今天所有处于理性与情感冲突下的现代人来说,克莱的心理悲剧仍有现实的意义,现代人何尝不是处于生存的困境中。在理性与情感的较量中,现代人过度放纵情感而试图摆脱理性的控制,任由本我的泛滥而无视自我和超我的控制,肆意追寻快乐原则,而放弃道德要求。只有当理智与情感相互包容时,只有当人格的三个部分——本我、自我和超我处于一种和谐状态时,人类才能摆脱精神困境,从而达到人与社会的自然和谐。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李子丹,博士研究生,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诗研究所讲师;张广奎,南京大学博士后研究生,副教授。
  
  ① 托马斯•哈代:《德伯家的苔丝》,张谷若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312页。本文中小说皆出于此。
  ② 转引自聂珍钊:《 悲戚而刚毅的艺术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1992年,第346页。
  ③ 《弗洛伊德文集•文明与缺憾》,傅雅芳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169页。
  ④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编》,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47页。
  ⑤Hardy,Florence Emily. The Early life of Thomas Hardy,1840-1891, London and New York:Macmillan Press, 1928, p.289.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