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超越生死的永恒境界
作者:万雪梅
关键词:凯特•肖邦 觉醒 生死 超越
正如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美国女作家凯特•肖邦(1851-1904)的《觉醒》(1899)“发表已超过百年,今日已经是美国大中学校的教材,但有趣的是,几乎没有一个学生写的情节梗概和其他人一样,可见这部小说非常微妙”①。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②凯特•肖邦是美国女性主义者在七十年代被重新“挖掘”出来的,在她生前,她只是一位受欢迎的美国南方乡土作家,并且由于小说《觉醒》的出版,评论家和公众对于她在书中对不贞事件所采取的坦白并认为无罪的态度感到愤慨,从而使得她几乎放弃创作。小说本身也被遗忘了几十年,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些严肃认真的评论家才将注意力集中到《觉醒》开拓性的心理现实主义、象征性的意象(symbolic imagery)以及艺术的诚实性等方面,她的作品也因此获得重新评价。
《觉醒》中的女主人公爱德娜是十九世纪末期美国南部一位富商的妻子,她容貌姣好,擅长绘画,酷爱音乐,喜欢思考;她向往爱情、自由和幸福,厌倦没有爱情的夫妇生活。起初,她朦胧意识到自己是“家中奴隶”,受丈夫、甚至孩子的奴役,因而日益憎恨社会强加给她的贵妇和家庭主妇的角色;接着,她又怀着强烈的自我意识,走出家庭,离开丈夫和孩子,搬进自己的小屋——“鸽子窝”,靠绘画为生;最后,她带着喜悦、困惑、恐惧交杂的心情走向波光粼粼、渺茫无际的大海……面对这样一部小说,毫无疑问,国外评论家们解读得最多的角度是女性主义,在此基础上,还有新历史主义、精神分析批评、解构以及读者反应批评等。中国学术期刊网上,也收录了许多解读《觉醒》的文章,主要围绕以下几方面展开:关于爱德娜的觉醒、死亡、孤寂、困惑;关于《觉醒》中的意象、性、人与物的象征意义以及《觉醒》与爱默生的超验主义的关系等。
总之,《觉醒》确实是一部非常微妙的小说,文中除了表现出浓厚的当代女性主义的色彩外,越来越多的评论者们还发现了其中的浪漫主义、超验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和存在主义等成分,并且不得不承认:它是一部一流佳作,具有多方面解读的可能性。本文试图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哲学和美学的角度谈谈《觉醒》的新意蕴。
一
《觉醒》中的爱德娜起初并不知道她作为一个人在宇宙间的地位,经过数次觉醒后,她终于认清了她自己和她的内心世界以及外在世界的关系,然而这中间交织着激烈的生死二元对立的矛盾与斗争。她曾经面对的种种困惑归根到底实际上是一个哲学上的问题:即自我意识(精神)与身体本能(肉体)及社会现实之间的复杂关系。在她的自我意识里,她强烈地渴望独立、自由和爱情,然而她的生理本能却使她一时失去理性,顺从于花花公子阿罗宾。如果说作为一个有夫之妇爱上婚外的罗伯特,在当时社会已属大逆不道,那么此刻的爱德娜,按当时的社会规范要求,已无生存余地。但是,爱德娜并没有被动地立即选择死亡。大海、罗伯特的爱、雷西小姐的音乐都给予着她无穷的力量。她努力着、一步步觉醒,从原先的为人妻、为人母的附属角色中挣脱出来,搬进自己的“鸽子窝”,靠绘画独立为生。虽然“她有一种从社会地位上下降的感觉,但同时随之而来的是她感到精神世界上的提高。她为了摆脱应尽的义务而采取的每一个步骤,都给她增添了作为一个人的力量。她开始用她自己的眼光来观察一切,来观望和了解生活的最深处。当她自己的心灵在召唤她时,她已不满足于‘人云亦云’”③。
与阿罗宾的暧昧关系并没有使爱德娜迷失方向,相反,使她“对事物有了了解,她感到遮住她目光的云雾消散了,使她能看到和了解生活的意义”④。她对罗伯特的思念更加强烈,但是“她已下定决心,除了她自己以外,她永远不再属于任何人了”⑤。至此,我们可以看到爱德娜的性与爱的分离,或者也可以说是精神与形体的分离。精神可以云游四方,可以坚贞不屈,而形体有时却不得不委屈就范。我们真的不能轻率断言,凯特•肖邦与中国古代的哲学家庄子有什么联系,但是不难发现,她的这种思想与庄子的“心灵与形体的分裂”⑥竟是如此的毫无二致!
面对楚王的使者,庄周宁愿做一头在污泥中打滚的猪,以图个精神自由,也不愿接受楚威王的千金而去做他的宰相。庄子心中真实的生活和形体无关。在还未离开这个世界时,他只能背负着人世间的沉重,承受着人世间的污浊,心却可以轻灵和冰洁,一尘不染。爱德娜在心中所追求的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她发现她日夜思念的罗伯特原来和自己的丈夫一样,不过是个遵循社会规范的人,再一次逃避对她的爱情。她完全觉醒了:“世界上没有任何可值得她留恋了。”⑦按理说,母爱也是母性的一种本能,但爱德娜当时是这样想的:“孩子们像征服她的对手一样出现在她的眼前,他们击败了她,并使她在她的有生之年陷于奴役中;但她有办法来逃避他们。对所有这一切,当她在走向海边的路上,她都不再想了。”⑧这时的爱德娜,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先行到死中去’、‘为死而在’就是把人投入死的境界,并由此超越一切存在者,从而显示出此在的本真的存在”⑨。
二
“人之生也,与忧俱生。”(《至乐》) “在世的存在状态——烦。”⑩爱德娜的自由、个性受到社会现实的压抑,她对这种境况又缺乏正确深刻的认识,更未找到摆脱这种境况的正确道路。“有些日子,她非常愁苦,也说不出是为什么——看来,不论是欢乐或忧愁,生或死,都毫无价值,生命对她似乎是荒唐无聊,乌烟瘴气,人像虫子一样盲目地挣扎着走向不可避免的毁灭。”{11}但爱德娜并没有甘心轻易地毁灭自己,她一定追问过自己的存在。结果她发现她的好友阿黛尔完全失去自我,听命于丈夫、顺从于孩子,这是她所不愿的;雷西小姐的音乐,虽然让她激动,给她勇气,然而她的不修边幅、性情孤傲、离群索居,又并非她所欣赏;真正理想的存在又在何方?海德格尔说:“存在在思维中形成语言。语言是存在的家。”{12}作为一名绘画爱好者,绘画也可算是爱德娜的一种言语了。然而她并不是一位一流的艺术家,比如,她为拉蒂诺尔夫人的像画好了,却不大像她本人,拉蒂诺尔夫人“看了非常失望”。爱德娜“在非常仔细审察这幅素描后,她拿起笔来,用颜料在面上涂抹了宽宽的一道,然后把画揉作一团”{13}。
这时的爱德娜所面对的形体的生与死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身后的社会已没有她想要的半点空间,她的爱情也已随着罗伯特的离去而消失。形体已无立锥之地,她本能的需求又何足挂齿,“今天是阿罗宾,明天又是另一个人,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 {14}。现在她心中只剩下强烈的自我意识与精神上的追求了。面对着大海——自然的呼唤,她那人类社会的旧泳衣仿佛也成了桎梏,她将之脱下来,“生平第一次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沐浴在温煦的阳光和暖暖的海风中;蒙蒙的大海在召唤着她”{15}。
赤裸裸地站在蓝天之下,“爱德娜感到自己像是刚出生的一个生命,在她从不了解而又熟悉的世界中睁开了双目”,“多么意趣盎然!”这时的生死二元对立的矛盾已被她完全解构了,她回到了自然——大海的怀抱。此情此景,仿佛庄子《逍遥游》中的藐姑射之山——一个完全不同于世俗世界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引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于四海之外。”{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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