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转矛盾为圆融
作者:吴 婕
征。如“孤松”是高洁、孤傲的精神操守的象征:“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饮酒其九》),而“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中树木营造出恬静安谧的田园风味。第二种,“园木”,即园中林木,是生命流逝的象征。如“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荣木》),“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己酉岁九月九日》),此时内蕴类似“草木”。第三种,木与鸟并用,如《归鸟》通篇描写飞鸟上下求索最后终于在林中安居,《饮酒其五》中“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这种类型中的“飞鸟”是一直徘徊寻觅精神归宿的陶渊明本人的象征,而树木则是他最终的精神家园的象征,所谓“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本句中,“绕屋”二字使“树”首先成为田园安谧精神的象征,“扶疏”二字表现树木高低错落摇曳生姿,整句勾勒出宁静而富有生气的周边环境,景物描写俭省而传神,具有陶渊明一贯的风格。但我们联系下文“众鸟欣有托”一句,发现本句中的树还具有第三层象征意义。鸟在陶渊明的诗中一直是不断追索的主体精神的化身,无论是具有明显象征意味的像“远之八表,近憩云岑”最终发出“缯缴奚施,已卷安劳”感慨的“归鸟”,“日暮犹独飞”最终“敛翮遥来归”(饮酒其五)中的孤鸟,还是作为写景对象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晨鸟暮来还,悬车敛余晖”(《于王抚军坐送客》)中的飞鸟,陶渊明笔下的鸟儿总是倦极而返,回到林中,就像陶渊明本人一样。本诗从“欣有托”的众鸟到“爱吾庐”的作者本人,内在的联系非常明显。鸟儿遇此嘉木欣然有托,作者得此家园而深爱己庐。此句看似写景,实则写自己选择“任真自得”的生活方式后,精神终于得以安顿的快乐欣慰之情,结合陶渊明的人生经历,我们才能真正体会其中滋味。
陶渊明所处的时代黑暗动荡,正直的知识分子常常在忧惧矛盾的心情中备受煎熬,只有陶渊明坚决地选择了田园,并从其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这一选择不是一朝一夕做出的,而是经历了艰难的挣扎。从少年时的“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猛志逸四海”到中年时的“先师遗训,余其云坠”到晚年的“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陶渊明在诗中清楚地写明了他济世理想的确立、追求、破灭的过程,悲凄之感直到晚年还萦绕心头不能释怀。陶渊明先后四仕四隐就是挣扎的具体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他有了对官场生涯的深刻认识,所谓“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固然是逃离威胁生命安全的政治倾轧,又何尝不是逃离当时建立在对权势疯狂无序追求基础上的官场精神氛围呢?后者对人性的扭曲对幸福的毁灭更为彻底和普遍。“饥冻虽切,违己交病”——饥饿寒冷虽然可怕,人性的异化才是最可怕的。陶渊明最终放弃了对政治生涯的幻想。
这时,摆在他面前的路有两条。第一条:名士派的生活,如前代竹林七贤中正直狂放的知识分子,面对黑暗疯狂的世界和短暂无常的生命,心中忧患不平之气无以发泄,于是用种种看似更加癫狂的方式表现出来,这种方式用怪异来反抗颠倒可怕的世界,整个世界,清者、浊者都几近疯狂,是一条充满毁灭的预感的痛苦的道路。第二条:隐士生活。看起来和陶渊明的田园生活很相似,实则有很大不同。与陶同时期的刘遗民携自己的积蓄隐遁山林,与朋友家人不相往来,过着形如槁木的生活,活着形同已经死去,彻底否定了生命的价值(庐山慧远法师作《刘公传》记载)。这两种生活从某种角度来说都是扭曲变态的。而陶渊明天性中对世界和生命的极端热爱,促使他寻找别的途径积极追求自己的生命价值。最终他将保持自己的本性的完整作为评定自己生命价值的独特的标准,从而将道家的退避与儒家的进取结合起来,发现了足以安顿自己生命的田园生活。“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是他与种种扭曲的生命形态决裂后选择的生活方式。
所以,从以上两句诗中可以看出,陶渊明在田园中感受到的愉快是疲惫的旅人在坎坷道路上风雨交加中追寻良久终于找到温暖客栈时的快乐,这种欣喜是他经过四仕四隐的痛苦挣扎以后,终于得到托身之所的欣悦,是经过苦难磨砺后的升华,以对生命的悲剧性的深刻体认作为底蕴。这种欣喜中饱含了因来之不易而珍惜赏爱的心情。张世英先生在《哲学导论》一书中所说“只有与忍受相结合的愉悦才是深刻的和崇高的”,我以为是可以用来评价陶渊明的。也正因为生命的道路终于选定,从此“吾驾不可回”,所以下文陶渊明细致平淡地描写自己的生活才给予我们莫名的感动:“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这一部分的总领是前两句诗,概括而写实地介绍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耕读”,后十句描述了生活中典型的细节,笔触中蕴含着对这种平凡生活的无限热爱和无限悠远的内涵。而安然之中又隐约可见刚强与豪迈。
“耕”首先为陶渊明追求的自由生活提供了物质基础,“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移居》)、“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和刘柴桑》)等句中既有对农耕社会的质朴认识,又有内敛的“傲然自足”的刚强不屈。“读”又保证了陶渊明精神生活的悠远自得。早年“游弋在六经”使陶渊明在读儒家经典的同时树立了自己高远的济世理想,当他在现实面前感到苦闷时,书中的前代先贤们成为生活的指引者;他也曾与朋友们“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在共同研读中享受友情;而在本诗中,陶渊明因“读”达到了心灵的更高境界。
紧接着两句“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写出了生活环境的清静无扰,也呼应上文隐含有对世俗坚决的否定和拒绝:“穷”与“深”是已自我流放到尘世之外,“颇”是流放之彻底——这既是“抚松独徘徊”的孤傲,也是“吾驾不可回”的决绝。而“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则用温暖安详的笔调写出了对村居生活的珍惜与热爱,看似从上文顺连而下,实则形成鲜明对比,冲淡了上文中的一丝冷峻。酌春酒、摘园蔬本来都是乡村极为普通的场景,作者用一个“欢”字表现了终于找到自己的生活时心中的喜悦——每一个细节都因为得之不易而有别样的幸福。
接下来的写景是神来之笔。乱世之中,如果一味沉浸在生活细节中沾沾自喜,那种琐碎的喜悦一定产生自懦弱麻木的心灵。而陶渊明接下来写道:一阵令人神清气爽的风从东方吹来,和微雨一起洋溢在这片天地,似乎带来遥远的宇宙的信息。上文的平实纯朴有了这两句的悠远神妙作为背景,那些细节才变得意味深长,脱离一时一地的局限——与写景中这种宇宙意识相呼应,这些细节体现了人类追求的永恒幸福。陶渊明的诗作中,“风”同样是大量出现,不可忽视的意象。
与狭窄的生活空间、扭曲暗昧的世道相比,流动不息的自然气息与书本是陶渊明借以遨游更加广阔真实的宇宙天地的载体。当他翻开书本时,他感到自己与永恒宇宙相契合,“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他的目光不但超越了自己的乡间居室而且穿透了当世的纷纷扰扰。这种契合使他有勇气与世俗世界决裂,物质生活的穷困、精神上的孤独,都变成可以忍受的了,因为他站在更高远的角度深信自己坚持的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人生,才最终在这首诗的结尾发出“不乐复何如”的感慨。
叶嘉莹先生曾说过:“陶渊明是一位生而有着仁者襟怀的人。”从《读山海经》组诗中我们可以看出,正因为他的这份关爱之心,他才能将清醒冷峻与仁厚温和融为一体,成为那个疯狂黑暗的世界中独自摸索而终于找到人生幸福真谛的唯一一人,将现实世界的令人失望、人生历程上的挫折痛苦最后都酿成醇酒一杯,而痛饮之时,他又何曾真正忘怀人世。苏东坡之所以“细和陶诗”,辛弃疾之所以“想渊明,停云诗就”,皆因为千载以下英雄豪杰、文人高士的寂寞心情唯有在他的诗中获得安慰。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吴婕,安徽省芜湖市芜湖职业技术学院基础部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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