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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虐的背后

作者:黄 健




  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刚一问世便引起轩 然大波。一位在传统男权话语中成长起来的女性, 竟然以日记为武器,向世人披露了深藏在女性心中 的性欲望,公然向几千年来的男权统治秩序叫板, 其先锋的姿态,就是放在今天,也还是有着惊世骇 俗的意味。
  然而,如果仅仅把这一文本放在女性主义的话 语语境中来看,则有可能忽略了它内在更为丰富的 意蕴。因此,我们有必要在两性对峙的模式之外寻 找它诉求的方式及其内涵。
  莎菲的情感世界十分复杂。其中,此起彼伏的 对其自虐心理及行为的描写是十分突出的。显然, 莎菲的内心存在着一个矛盾:周围的朋友都十分爱 她,但她却偏要与自己为难,常常将自己投入自虐 的困境中去。我不禁要问:对于她来说,自虐究竟 意味着什么?
  在对文本(以下对文本的引用均选自于《丁玲 文集·二》,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7月版)的 细读中,可以寻找到由三种动机产生的自虐心理及 行为:
  为了更好地享受爱而故意为之。此其一。莎菲 与蕴姊有着深厚的感情,“为了想蕴姊抚摩我,我 伏在桌上想到一些小不满意的事而哼哼唧唧的 哭。”还有她对自己临死前一幕的幻想:“无论在 白天,在夜晚,我都在梦想可以使我没有什么遗憾 在我死的时候的一些事情。我想能睡在一间极精致 的卧房的睡榻上,有我的姊姊们跪在榻前的熊皮毡 子上为我祈祷,父亲悄悄的朝着窗外叹息。我读着 许多封从那些爱我的人儿们寄来的长信,朋友们都 纪念我流着忠实的眼泪……”此时,她的自虐指向 了自己对亲情和友情的欲望,并带有一些表演、夸 大的成分。因为只有将自己心中的痛苦夸大了表现 出来,其夸张的形态才更有可能引起旁人的关注, 从而轻易地令别人迁就自己,满足自己的欲望。
  这种心态中不无自怜的因素。因为痛苦被自己 夸大了,它真切地存在于自己的心中,所以久而久 之,就连自己也可怜起自己来。例如小说中写道: “我要,我要使我快乐。……我迫切的需要这人间 的感情,想占有许多不可能的东西。”
  从自怜到自虐,莎菲表达出一种对于“人间的 感情”的强烈的占有欲。对于一个常人来说,有苇 弟等忠实的朋友时刻的关心,已经可以很满足了, 但莎菲不同,肺病与独居已经让她养成了极为敏感 的心思。因此,她总是对爱有着强烈的欲望,还总 是不满足。于是用了种种夸张的手法将自己内心的 感受表达出来,希望能得到更多的爱。
  不过,仅仅看到她对爱的数量的要求还是不够 的,她的欲望还体现在对爱的质量的要求上。她希 望爱来自于那些能理解自己同时自己也爱的人。比 如她对来自苇弟与蕴姊的爱的感受就不一样。对于 前者的感情,她掩饰不住自己的嫌恶,只因他并非 她的知音;但对于后者,她表露的是由衷的喜爱, 因为蕴姊能理解她。可见,莎菲的自虐并不是一种 病态的心理,而是对因缺乏知音而产生的孤独感的 条件反射。
  自虐是莎菲反抗情欲的方式,此其二。不少评 论者认为,莎菲的内心冲突主要表现为情欲与封建 意识形态的冲突。情感与理性时常处于矛盾对抗之 中,发自于潜意识的情欲往往要突破理性的规范, 但理性来自于强大的社会意识形态,它又牢牢地掌 控着情感,不让它轻易地流露出来。这样,莎菲就 不断地陷入一种对情感的追求与理性制约的两难境 遇中。但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实际上,只要深究下 去,就可以发现在莎菲的意识中,封建礼教的“集 体无意识”与五四启蒙精神是同时存在的。她一方 面服从传统意识形态对女性行为规范的要求,故在 心仪的男性面前极力掩饰自己的失态,表现出一副 冷漠的、不为所动的样子;另一方面,她也会生出 反抗,感叹:“这禁欲主义者!为什么会不需要拥 抱那爱人的裸露的身体?为什么要压制住这爱的表 现?”“我不相信恋爱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 学!”表达出启蒙精神对大写的“人”的本能的尊 重与肯定;或者是对“人”的崇高精神的认同: “当我明白了那使我爱慕的一个高贵的美型里,是 安置着如此一个卑劣灵魂,并且无缘无故还接受过 他的许多亲密。……真使我悔恨到想哭了!”因 此,莎菲的意识本身就充满着传统与现代的冲突, 而其中的现代意识,又强化了她对情欲的渴望,这 种欲望是附属于现代意识的。可见,欲望与理性的 冲突实际上也就是传统礼教规范的观念与破除这种 约束的启蒙思想之问的冲突,只不过启蒙思想又与 潜意识相互牵扯着。她的内心冲突反映了传统与现 代两种意识形态的矛盾,而不仅仅是力比多造成 的。
  这样,两方对峙令莎菲常常有了被撕扯的痛 苦,也更多地用内心煎熬、挣扎的方式进行心灵的 自虐。例如:
  于是我又很柔顺地接受了他许多浅薄的情意, 听他说着那些使他津津有味的卑劣享乐,以及“赚 钱和花钱”的人生意义,并承他暗示我许多做女人 的本分。这些又使我看不起他,暗骂他,嘲笑他, 我拿我的拳头,隐隐痛击我的心,但当他扬扬地走 出我房时,我受逼得又想哭了。因为我压制住我那 狂热的欲念,未曾请求他多留一会儿。
  内心的碰撞是激烈的,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莎 菲希望能找到倾诉的对象,但生活中没有一个人能 理解她。蕴姊,这个唯一的知音去世了,她把记录 了自己内心隐秘的日记送给苇弟看,但得到的却并 不是她所希望的理解。莎菲只能陷入更深重的孤独 体验中去,从而更加激烈地渴望爱,但又因为爱的 匮乏而进一步自怜、自虐。
  自虐还传达了莎菲对死亡的认同,此其三。当 孤独感在莎菲的人生中不断累积,到了一定的程度 时,就会走向一个极端:死亡。在莎菲看来,死亡 之前,她可以得到自己渴求的爱;而且,死亡还可 以带来解脱的轻松感。人生既然充满了“无意 义”,各种矛盾纠缠在一起,那么,毁灭肉身的举 动无异于让自己的灵魂超然于各种纷争之上,获得 平静。所以,自虐的目标就指向了死亡。从另一个 角度来看,这也表达出她在污浊之世中的自尊与自 爱。例如:
  明明看到那吐出来的是比酒还红的血,但我心 却像被什么别的东西主宰一样,似乎这酒便可在今 晚致死我一样,我不愿再去细想那些纠纠葛葛的事
  我决计搭车南下,在无人认识的地方,浪费我生 命的余剩。
  死亡最终成了莎菲主动弃绝这个世界的方式。 通过主动选择死亡的姿态,她拥有了对自己的生命 进行支配的权力——“我的生命只是我自己的玩 品”;可以远离矛盾的痛苦——“那末因这一番经 历而使我更陷到极深的悲境离去,似乎也不成一个 重大的事件”;更使她怜惜自己——“啊!我可怜 你,莎菲”。所有的情感都揭示出一位女性自爱自 立的独立意识,以及她面对孤独难能可贵的勇气。
  由此可见,莎菲的自虐心理与行为都指向了她 作为具有五四知识分子的孤独感。毋庸置疑,她是 作为一个在封建礼教的传统中已经觉醒的知识分子 形象而出现的。女性自我意识的爆发只是其中的一 个方面,更为重要的是,除了女性这一特殊的身份 之外,她还有着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面对冷漠麻 木的大众,她感受到的是彷徨、无力和孤独。就如 同当时鲁迅、郁达夫等作家一样,当五四的狂热退 去,精英们陷入冷静的反思之中时,何去何从…… 许多问题到了真正的实践中,才充分地显示出它们 的复杂性来。丁玲也不例外,她曾在《鲁迅先生与 我》中揭示了二十年代自己的心态:“我将何以为 生呢……我实在苦闷极了!”(《丁玲文集· 五》,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7月版)
  所以,我们就不难理解丁玲在《莎菲女士的日 记》中对自虐以至孤独的极力书写了。一个觉醒了 的“人”,如果无法将自己的思考投射到主流话语 之中而只能自弹自唱,那么,她就会有“高处不胜 寒”的悲叹。
  综上所述,在莎菲自虐心理及行为的背后,隐 藏的是作家高度的孤独感。而《莎菲女士的日记》 也就不仅仅是对女性独立意识的书写,更是知识分 子精英意识在那个时代中形象的投影。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黄健,(1973-),广东广州人,浙江 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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