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性、政治还是自由精魂

作者:徐 渭




  王小波在生前死后都是个聚讼纷纭的争议作家,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始终离不开“性”“政治”这两个敏感话题:前者关门闭户,是最隐秘的私人领域,后者大开大阖,是最严肃的公共态度。表面看相去甚远,实际上,日常道德与政治倾向恰好是紧密相连、互为因果的“两极”。政治独裁,“性”必然严苛——身体自由只有在政治宽松的前提下才可能实现,从来如此而且仍将如此。
  
  《黄金时代》:黄色小说还是身体乌托邦
  
  在《黄金时代》中的“性”描写上聚讼纷纭的批评家们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一篇“文革”背景的“黄色小说”为什么偏偏起名为“黄金时代”呢?
  关于这个问题,小说开头有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场景可以解释:农场为了防止公牛斗架伤身,影响春耕,把它们都阉了。
  对于格外生性者,就须采取锤骟术,也就是割开阴囊,掏出睾丸,一木锤砸个稀烂。从此后受术者只知道吃草干活,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连杀都不用捆。掌锤的队长毫不怀疑这种手术施之于人类也能得到同等的效力,每回他都对我们呐喊:你们这些生牛蛋子,就欠砸上一锤才能老实!按他的逻辑,我身上这个通红通红,直不愣登,长约一尺的东西就是罪恶的化身。
  肉体阉割与精神阉割直接挂钩,这个意味深长的场景把极权与个人之间的紧张关系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极权统治下倔强不屈、绝不放弃个人性灵与身体的自由,在我看来,是王小波小说最具价值的闪光点。王二、陈清扬所谓的黄金时代,笼统言之就是年轻时在农场率性而为、快意恩仇的痛快日子——那是生命力的勃发,最自然最张扬的时候,甚至不必有爱,只要愿意,只要完全出自内心自愿,性也是一种快意,一种纯粹,一种不受外界任何干扰、干涉的神圣之物。
  不过,同一段经历,同样称之为“黄金时代”,两个人的具体理解其实不尽相同。毋庸讳言,他们一开始是因为身体相处相知进而心心相印的。其实无论在气质修养,还是社会阶层上,他们都是相去辽远的两类人,用王二的话说就是:
  陈清扬在各个方面都和我不同。天亮以后,洗了个冷水澡(没有热水了),她穿戴起来。从内衣到外衣,她都是一个香喷喷的LADY。而我从内衣到外衣都是一个地道的土流氓……
  陈清扬是教养良好的上流女士,王二则是天性纯良、拒绝人为雕琢的一块璞玉。在人工与天然之间,有一段正常情况下难以穿越的距离。但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境中,当一切外在虚无都已苍白无力如木叶萧萧而下,剩下两个倔强的灵魂和年轻火热的身体相对而立之时,一切就变得简单起来了。大动荡、大混乱的年代成全了一段美好因缘,心理鸿沟却依然存在。所以陈清扬最爱说的那句话是:“王二,你一辈子学不了好,永远是个混蛋”,半真半假地流露出内心深处的一些保留看法。——王二究竟“混”在何处?他几乎不受任何世俗成规约束,面对前来寻求精神支持的女大夫陈清扬,可以一针见血地指出她无以辩白的“破鞋”宿命;交流完《水浒传》里的伟大友谊之后,可以直截了当地向对方提出身体要求;可以针锋相对地与不太懂事的半大小子对骂,可以与一手遮天的队长和军代表斗法……有小错而无大过、外表流里流气却没有任何势利算计,无机心却有头脑,而且不乏可爱,既有人类原初的强悍与野性,又有现代人的头脑与智慧……这是王小波最独特的艺术创造、最钟爱的现代野蛮人形象。即便就此止步,也已超越了单纯以野性本能对抗卑劣、堕落的现代文明的劳伦斯,然而王小波的天才在于:他在建构“身体”童话的同时,就已经看透了这种新式“乌托邦”的无法持久——王二和陈清扬并没有因此“修成正果”,陈清扬写完交代材料之后就逐渐冷淡王二回归主流,对她来说,农场的这一段恍若南柯一梦,梦醒了又重新回到以往的生活轨道上;而王二背负“流氓”恶名辗转余生、四处碰壁,到头来锐气消磨大半,回忆起当年自己的冲天豪气,不由感慨万千: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无论精神状态还是身体活力都棱角分明、锐气十足,处于自己一生中的最佳状态,“黄金时代”,此之谓也。
  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
  出语之沉痛黯然,令人几欲泪下。几十年惨痛人生路过后悟出了这个道理,对半世已过而且注定一生执拗的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而陈清扬根本不需要那么深刻的人生洞察,照样在社会上如鱼得水。农场那一段是非正常状态,不算数的。跟多数冰雪聪明的漂亮女人一样,陈清扬天生是个深谙趋利避害的处世之道的“乖角儿”——她出斗争差时的乖巧和“文革”之后荣任院长就是明证。不同的是,作为北医大毕业生,她有着忠于身体的道德底线。拒绝军代表招致的恶意报复使她置身于“没什么道理可讲”的底层农场,在上上下下一片毫无根据的“破鞋”声中茫然无着、濒临绝望。真实坦荡的王二几乎是她自我肯定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虽然自始至终都对王二的桀骜不驯有所保留,却正是这个“混蛋”的“胡说八道”使她彻底看清了极权逻辑的蛮横荒谬以及自身处境的尴尬与无望。鸟兽不可与同群。既然心高气傲不肯向迫害者低头,就只有自暴自弃与身边这个粗鲁莽撞却真诚有力、野性十足的“混蛋”结为同盟了。王二乃是天生地养、深具慧根之人,上山以后,在闭关坐禅般的时间流逝中渐趋空灵:
  坐在小屋里,听着满山树叶哗哗响,终于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我听见浩浩荡荡的空气大潮从我头顶涌过,正是我灵魂里潮兴之时。正如深山里花开,龙竹笋剥剥地爆去笋壳,直翘翘地向上。到潮退时我也安息,但潮兴时要乘兴而舞。
  而这时,在社会通道紧紧关闭的无奈之下,陈清扬无可奈何地走进山来:四野空旷,山风浩荡,她看到王二赤裸如童子,端坐在草屋的竹板床上:
  阳具就如剥了皮的兔子,红通通亮晶晶足有一尺长,直立在那里,登时惊慌失措,叫了起来……
  终于把所有的世俗考虑与身上的白大褂一同脱下,走上前去,两人共同进入那种自由放达、物我两忘的身体狂欢。在这远离尘嚣的身体乌托邦中,两颗原本相去遥远的心脏开始相互靠拢,虽然陈清扬一再告诫自己不要爱上王二,然而身心合一的自由欢愉终于战胜了世俗方面的理智考虑:在清平山王二扛着她过河的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全部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陈清扬是幸福的,虽然她终非“我道中人”,理智上并没有意识到王二的真正价值,这一点从“陈清扬说过:我天资中等,手很巧,人特别浑”这句话就可以看出;但她却拥有一个无需理智就可以破除世俗偏见找到真爱的“身体”。在山上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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