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无边的孤独

作者:许丹成




  孤独 ,依先哲所说 :“老而无子曰独 ,幼而无父曰孤。”(《孟子·梁惠王》)其本义原指物质生活上无依无靠的状况。本文论及的孤独意识是指人的内心体验。
  作家的孤独感往往产生于自身与自身、自身与他人及自身与宇宙的矛盾和冲突中。它是以作家对自然、对人生和对生命的热爱为前提的。麻木的人生不会产生孤独感 , 文学创作活动总是与最深刻的孤独感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孤独时 ,人的精神可以自由飞翔 ,智慧也会穿行于独特的通道 ,作家心灵深处的思想和感情 ,会聚集于笔端。孤独孕育了艺术家的创作动力。
  钱钟书生于艰难时世。他的童年已布满辛酸,他作为一个被过继的男儿,与板正严厉的生父处得并不和谐,在大家庭生活的处境多有尴尬。青年时期的求学生涯,成绩斐然却遭人妒,高处不胜寒。连年的战事更使钱钟书陷入生活的窘迫之中。钱钟书在《围城》序中谈到他写《围城》的两年(1944—1945)是“忧世伤生”的两年,他坦言自己是“站在人生边上”看芸芸众生。
  从根本意义上说,作家的任何作品都传递自己的心声。《围城》当然也渗透着钱钟书的内心体验——孤独。
  《围城》中,孤独就像瘟疫,染遍了男男女女。只是有的显见,有的隐晦,有的用笔墨,有的不着痕迹罢了。让我们随着作者的笔端体悟一下诸多人物的孤独。
  在三闾大学,从一校之长高松年到中层主任李梅亭、韩学愈、刘东方、汪处厚,再到普通教师陆子潇、范小姐,哪一个不是戴着面具,心怀鬼胎,你争我夺,互相倾轧呢?高松年先聘了号称是自己朋友的李梅亭为文学系主任,可是有来头的汪处厚也觊觎着文学系主任的位置。高松年以为李梅亭是自己的朋友,应该好商量。可李梅亭得知文学系主任位置不属于自己时,就拍桌子大骂高松年。所谓的朋友关系,脆弱得一口气就可以吹得无影无踪。高松年一开始发帖聘方鸿渐为教授,后变卦欲降聘方为副教授,就谎称自己曾寄过一封信事先申明。说谎艺术已炉火纯青。堂堂校长,表面道貌岸然,骨子里头却依附权贵喜好男女苟且。韩学愈因为安置太太工作不成功就与刘东方翻脸,揣着一张假文凭稳稳地坐在历史系主任位置上拿着最高薪水。方鸿渐与韩学愈这个真正的大骗子,哪怕同桌吃饭聊天一百回,心理距离也会有十万八千里。或许,同事之间、上下级之间有隔阂是难免的。然而,方鸿渐与赵辛楣这一对气性相投的好朋友,也免不了斗气。方鸿渐赴韩学愈之约,赵辛楣就“心里作酸”,俩人斗了一回嘴。方鸿渐不禁感叹:“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出于寻求理解的天性,孤独的人们常会希望与人沟通。然而沟通的失败,又使人陷入更加深重的孤独当中。
  在方鸿渐的大家庭里,父子之间、婆媳之间、妯娌之间,隔膜竟也是层层叠叠。围绕着方鸿渐与孙柔嘉自主在香港结婚一事,二奶奶、三奶奶就竞赛似的说了多少坏话!“一向和家庭习而相忘,不觉得它藏有多少仇嫉卑鄙,现在为了柔嘉,稍能从局外人的立场来观察,才恍然明白这几年来兄弟妯娌甚至父子之间的真情实相……” 父辈与晚辈,思想观念不同,自然会生出一些摩擦;同辈兄弟妯娌之间,常会因这样那样的原因较劲。表面上看,鸿渐的父母夫唱妇随、没有间隙,实际上鸿渐的母亲作为一个老式妇女已丧失自我,夫妻之间谈不上是两个灵魂的沟通和理解。一方丧失自我之后,剩给另一方的当然只有深层次的孤独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呀!在方鸿渐与孙柔嘉组成的小家庭里,斗嘴怄气如烧不尽的草,一茬接着一茬。方鸿渐凄然感叹:“现在想结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郑重,真是幼稚。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谈恋爱的时候,双方本相全收敛起来,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倒是老式婚姻干脆,索性结婚以前,谁也不认识谁。”有人说:男人与女人因不了解而结合,因了解而分手。这固然有理。但分手之后恐怕又会渴盼再次“结合”。城外的人想往城里冲,城内的人想往城外挤。人,不在城内就在城外,怎么冲也摆脱不了自己的困境!方鸿渐是孤独的,但孤独的不仅是方鸿渐!没有魂灵的鲍小姐孤独与否固然不足论。故作姿态貌似得意的苏文纨小姐,不可能让任何人了解她那颗自私虚伪的心灵,她不可能不孤独。唐晓芙与方鸿渐,彼此都怀有真诚的感情,但误会不断,“比如黑夜里的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 情人之间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方鸿渐的追求经历了教育、爱情、事业和婚姻家庭四个阶段,从失败走向失败;在与鲍小姐、苏小姐、周小姐、唐小姐、孙柔嘉的瓜葛与交往中,细腻而深入地揭示人受肉欲、社会、爱情、家庭的重重束缚,无从逃脱,充分而真切地写出了人物内心的无奈、孤独和痛苦。
  在西方,自从爆发世界大战尼采概括性地大声宣告上帝已经死亡之后,现代人的精神无所寄托,不停地扣问自身:我是谁?谁主宰着我的生活?我要到哪里去?得不到满意的答案,自然会陷入巨大的孤独和痛苦,理性几乎丧失殆尽。于是,世界的荒诞、人生的孤苦和绝望不可避免地成为西方现代文学表现的焦点。而且表现得十分彻底,完全以反传统的文学手法、崭新的艺术形式来传达现代人的体验。在中国,情形则有所不同。在中国的近代、现代文学史上,尽管也出现过怀着巨大苦痛和孤独的作家,出现过一些表现孤独感的现代派作品,但更普遍的是用现实主义手法揭示人类的孤独痛苦感。《围城》的孤独意识并不像《变形记》等西方现代派作品那么纯粹。在方鸿渐与孙柔嘉的婚姻关系中,还夹杂着温情;方鸿渐与同事、朋友的交往中,也夹杂着美好;在方鸿渐的心坎上还常常升腾着希冀。《围城》的艺术表现手法并不标新立异,艺术效果也不像表现主义、荒诞派、黑色幽默那样歇斯底里。《围城》的孤独意识发自一个中国文人的内心深处,带着鲜明的本土化特征,有独特的审美价值。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围城》着重表现人的无奈、无助、恓惶和孤独,但没有指出超越的路径。笔者认为:创造、审美,是现代人超越孤独的良方!
  孤独,作为一种情绪体验,它始终广泛而强烈地存在着。缺乏孤独就可能陷于平庸。超越孤独,才能有所作为。在孤独意识弥漫下的《围城》,实在值得我们咀嚼再三回味久远。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许丹成,文学硕士,浙江湖州师范学院教科院副教授。
  
  参考文献:
  [1]孔庆茂.钱钟书与杨绛[M].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7.
  [2]钱钟书.围城[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