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时间形式与文本内涵

作者:赵光亚




  关键词:鲁迅 《孔乙己》 时间 内涵
  摘要:本文从时间角度切入,探讨了小说《孔乙己》在时间处理上呈现的时段!择、时态“套盒”、无时间刻度叙事、时间空间化诸方面的独特形式及其对叙事视角带来的影响,并进一步揭示其背后深蕴着的丰富内涵。论述中对钱理群“童年视角”说存在的漏洞予以纠正,对严家炎未及展开的“复调”机制予以补充、旁证,并见出詹姆逊“第三世界民族寓言”说的局促之处,凸现小说潜在的艺术特质及其现代性。
  
  现代小说的叙事革命是从作家的时间意识觉醒开始的。西方现代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对时间认识的飞跃式推进,尤其是爱因斯坦的时间相对论 、柏格森的“空间时间”与“价值时间”的划分,无疑对推动西方文学超越客观时间、引入主观的心理时间,超越自然时间、建立独立的叙事时间起到了启蒙导师的作用。普鲁斯特说他和爱因斯坦“似乎在使用相同的方式给时间变换形态”①,从而使他的《追忆逝水年华》成为“一部作为个人征服时间的纪念碑而矗立起来的作品”②。陈众议在《拉美当代小说新观念新技巧评述》中,更开宗明义地指出时间是小说形式的突破口,他说:“现代小说形式变化是从时间切入的,由于对传统小说时间的突破,遂有了故事结构和叙事程式的巨大变革。”③
  令人惊喜的是中国现代小说,在其起点上即与西方文学取同一步调,开始了自己的革命性转换。陈平原认为“鲁迅的《狂人日记》之所以石破天惊,不仅在于强烈的反封建意识,而且在于全新的表现技巧,包括对小说叙事时间的处理”④。《狂人日记》中的确存在两个非常触目的时间系统,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过去的事件不断地借主人公的感受、联想频频插入现在的时间进程,过去时间对现在时间的冲撞、对抗与融合,使这部作品在一定意义上成了探索小说叙事时间的杰作。继《狂人日记》之后鲁迅创作的第二篇白话小说《孔乙己》也体现了这种特色,它虽不像《狂人日记》那样,取一种心里时间的向度,打破过去、现在、将来的连续性,而进行时间上的倒置错位、往返跳跃的安排,但也不同于传统小说那种纯粹客观的线性时间模式。如果说《狂人日记》艺术创造的时间主体性是对客观与自然时间模式的全面颠覆的话,那么《孔乙己》则是在基本合乎人们阅读习惯的时间模式内,对传统叙事作有限定的然而却又有力度的反拨,仔细分析,这种“带着镣铐的舞蹈”比起“无所拘束的自由舞蹈”来,自有其个性化的内在张力与独特内涵。
  
  一、 故事时段:“横截面”结构的时间效应
  
  《孔乙己》对小说叙事时间的突破首先表现在故事时间!择的特异性 。孔乙己的一生是颇为坎坷酸楚的,早年入塾苦读 、应试,因为终于没有进学,也没有学会其他营生手段,只好给别人抄书换取些微薄的报酬,穷困潦倒地活着。孔乙己书没读出来,读书人的坏毛病倒沾染了不少,他自然不能像富家子弟或跻身统治集团的读书人那样诗酒风流、风花)月,难得有口酒喝、有几粒豆吃、有机会展示一下“茴”字的四种写法便足矣……以鲁迅惊风泣雨之笔,循着孔乙己的生命历程慢慢道来,这个故事也一定非常的精彩感人,人物形象也许会更加饱满。无奈,鲁迅天生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家,对故事时间特有的敏感,使他挥动鬼斧神工般的艺术之笔,在孔乙己原生的线性生活经历中,断然砍去了前半生的事迹,又砍去了后半生许多片断和日常行状,只留下他在鲁镇咸亨酒店一截的几个典型的场面——几个他生命中时间的“点”:曲尺形柜台前“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受到酒客们的奚落而涨红着脸争辩,考问小伙计“茴”字的四种写法和给孩子们“一人一颗”茴香豆,最后一次“盘着双脚,下面垫着一个蒲包”来喝酒的惨状……这几个简约的场面。其前半生中对于命运和为人具有影响的重要事件,则见缝插针地以补笔适时带出。整个故事由小伙计“我”穿针引线、衔接缝合,由“点”带“面”、以“点”牵“线”,驭繁于简,寓言化地昭示了孔乙己式知识分子的悲剧人生。胡适曾把这种新的小说结构方式,定义为“横截面的小说”,他看出了这部小说对传统线性封闭式结构的背叛,拓展出一片开放的小说新天地。但是,人们似乎都忽略了鲁迅这种!择的深层动因:他对时间认识的敏感与创造性。正是因为这种忽略,造成我们对小说的误读现象:《孔乙己》没有纵向展开的情节故事,可我们往往还习惯性地按照固有的阅读思维方式 ,把小说还原成了线性的历时叙述,这样一来,小说着力描述的孔乙己在咸亨酒店的几个并列的场景所烘托的内容倒成了第二位的东西,人们无视大量关于酒客、店主与小伙计的描写,而小说中顺笔带出的这一时段外的或酒店场景外的背景式交待,如“没有进学”及迂腐无能、好喝懒做,于是偷窃,终被丁举人打残致死,这些有着明显时间顺序的故事,似乎成了作品的主要用力点,于是自然地就把小说主题归纳为揭露科举制度对知识分子的愚弄与戕害。
  就任何一部文学作品来说,形式是作品内容的呈现方式,但形式也有意义的生成作用,形式本身也有独立的意义,此即所谓“有意味的形式”。《孔乙己》有意味的形式即在于鲁迅对孔乙己人生时段的截取及这一时段中几个时间点的奇特组合,作品的“意味”也首先应当从这一时段及片断组合的关联域中去寻找,这样鲁迅先生的夫子自道:“单在描写社会上的一种生活”⑤,“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⑥,或许更适宜于小说显在的现实层面的解读。我们对《孔乙己》的误读除了对其结构上时间形式的忽略外,再一点就是来自《白光》的影响,不少学者认为《孔乙己》与《白光》属同一主题的不同变奏,其实,这二者其实相去甚远。从对故事时间的!择上来说,二者有共同之处,《白光》也是横截面的写法,从陈士成一生中截取他第十六次科考发榜后这一时段着笔,着意写他屡考不中后的精神失常、崩溃、乃至在“白光”的指引下出城落水而亡。但对故事叙事时间的处理上,《孔乙己》与《白光》又有着截然的不同,《白光》中陈士成的科考及由此导致的变故是“正在进行时”,而《孔乙己》中孔乙己的科考则是“过去完成时”,它只是“咸亨酒店”中发生的故事的必要补叙 ,是孔乙己被凌辱被损害的由头。时态的不同,导致了两篇作品主题走向上的大相径庭。《孔乙己》这一时间形式上的特点则是下文我们要着重考察的内容。
  
  二、“时态套盒”:叙事时间的“迷宫”
  
  对于故事套故事的叙述模式,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称之为“装在小说盒子里”的故事,而拉美爆炸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略萨则概括为“中国套盒”。《孔乙己》中也存在这种古老而又现代的艺术倾向,其具体表现不但在故事的一级套一级,而更在于对时间的独特处理,即小说中存在着一种“时态的套盒”。也许“时态”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叙事学概念,但时态恰又常常是制约小说形式表达的重要因素,对其考察确可发现其他视角下无法说清楚的东西。《孔乙己》中存在着三个层面的时态:最外的一层,即由小说的首尾构成的一般现在时态,由叙述者采用回忆往事的形式构建,它暗示作为叙述者的“我”的当下时间状态,在具体内容上体现为文本开头对鲁镇酒店格局的介绍和结尾处对孔乙己归宿的揣度,这是小说时态的第一个层次。由一般现在时所包裹着的是小说故事主干——孔乙己在酒店的种种情形,其时间状态主要标识为一般过去时。在故事层面还有更低一级的时态形式,即过去完成时,对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终于没有进学”,替人抄书混碗饭吃,直到后来没办法,偶然做些偷窃的事等的介绍,均属这一时态下的内容,从时间与空间上说,这些事情均发生在文本中酒店故事之前或之外。我们发现,《孔乙己》的“时态套盒”有两大特点。第一,不同时态层面所用的写作技法不同,第一层的一般现在时层面和第三层的过去完成时层面,使用的是陈述介绍的表达方式,而第二个时态层面则是以描写为主的表达方式,可见鲁迅对时间安排寓有良苦用心的。第二,这个“时态套盒”的母体和子体之间,即各层面之间有一种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关系。“时态套盒”的三个层面,存在由内到外呈辐射状的逻辑因果关系和由外到内的叙述干扰。第三个时态层面的内容,成为第二个层面故事铺写的必要依据与前提条件。孔乙己的没有进学以及他偶尔的偷窃行为成为酒店里反复渲染的笑声的由头,在这“快活的笑声”里我们可以看鲁迅所谓“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的“凉薄”残酷之处,展现的是知识者与群众的双重悲喜剧,这是一个对弱者没有同情心,缺乏人道与关爱的冷漠世界。而孔乙己“从不拖欠”的诚信行为,则在第二个层面也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展示。所有这些也正是促使作为叙述者的“我”念念不忘孔乙己,对他的命运关注而同情并且进入小说第一个层面展开回忆的根本动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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