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说谎者雅各布》中叙述者“戏剧化”的理论思考
作者:祖国颂
三、叙述者有意干预情节
在小说叙述中,叙述者常常对其讲述的故事,进行指指点点的议论和评说,这就是所谓的干预。一般来说这种叙述者对自己叙事的干预有两种形式,“对叙述形式的干预可以称为指点干预,对叙述内容进行的干预可以称为评论干预”④。我们看到,干预性的话语在《雅各布》中比比皆是,几乎达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程度。例如,从情节因素来说,小说中最具戏剧性、最具有紧张扣人心弦的情节特性的地方,应该是雅各布为了使自己的“谎话”说得圆些,为了用只有德国人才能看到的报纸上的消息,来充填“收音机”里的报道缺失,而冒死闯进了德国军人专用厕所的那一幕了。这是个充满戏剧性冲突,令读者捧腹,也令读者提心吊胆的场景。雅各布钻进了德国人的厕所,恰巧拉肚子的德国兵也来到了厕所,雅各布出不来,他一动就会暴露身份,就会使发生谁都可以想得到的后果。德国兵进不去,他把雅各布认作是同伙,谁能想到一个犹太人竟敢占用德国人的厕所,让高贵的德国军人直想拉裤子呢?这真是个绝妙的情节因素。
“那个士兵开门,门没任何抵制。使他特别讨厌的是,一大张展开的报纸挡住在他前面,而且有些抖动,不过,在如此尴尬的刹那间这种抖动不会再引人注意。
“噢,对不起!”士兵说着忙把门关起来,他没有看见报纸下犹太人的那双破旧的鞋,也没看见,裤子根本就没脱下来,要是脱下来那会成个圆形。这表明雅各布头脑还是不够冷静,再说时间也太短。这也许更好,太多的伪装也可能坏事儿。主要事情是士兵没怀疑,把门关起来了。……
雅各布该准备等多长时间呢,他从报纸的上边缘,穿过心形小孔,看见那个可怕人走来走去。现在,只有奇迹才能有所帮助,拿出第一个最好的奇迹吧。他无需动足脑筋,因为所有的奇迹都是估计不到的。还有两分钟的时间,更多的时间没有了。出乎意料的事情要是没有,这倒是合情合理的,若是有,那最后的这个钟头就显得是如此滑稽可笑了。
这一小段叙述充满了叙述者的议论与评价,既有对叙述形式的干预话语,也有对叙述内容的干预性话语。过多的干预性话语无疑会阻遏割断小说的情节展现,使小说产生了强烈的不连贯性。但问题是,小说家如何处理情节才最合理,才最能显示出独特的艺术效果。珀西·卢伯克告诉我们,“直到小说家把他的故事看成一种‘显示’,看成是展示的,以至于故事讲述了自己时,小说的艺术才开始”⑤。自卢伯克的《小说技巧》问世以来,小说叙述者应如何处理故事的情节,不但受到了突出的关注,而且被视为是小说艺术性与非艺术性的水火不容的标志。许多论者都抱有叙述者客观地、戏剧性地展示情节,要远远优于叙述者主观地非戏剧性地讲述情节的信念。然而贝克尔在创作中的表现却恰恰相反,他在力求通过叙述者主观化的讲述,把小说情节处理得同样美妙动人。结果干预性话语非但没有使我们感到多余,反而让我们体味到了在妙趣横生的叙述话语中,那种幽默滑稽的艺术情趣。应该说,作家在小说中极力使叙述者戏剧化具有如下理论层面的意义:
第一,小说的艺术魅力与叙事话语密切相关。强化非情节性话语在小说文本所占的比重,充分显现叙述者的形象特点,过多使用叙述者干预性话语的形式,所产生的最直接效果就是对小说故事情节的淡化和阻隔。然而贝克尔的情节观显然与现代主义者迥然不同。在现代主义作家的作品中,由于他们强调主观“表现”说,情节性被意识流、时空倒错、抽象象征性的人物等所化解,而在贝克尔的作品中,故事情节却被“文体”的扩张所挤占、分割,但作家仍然尊重情节的传统艺术性。在他的笔下,情节仍与人物的行动过程相关联,仍以现实生活为基础。所以,无论叙述者如何抢占话语,如何占据更多的文本时空,故事中的情节始终可以被读者清晰捕捉到,而且仍是那么亲切感人。有趣的是,《雅各布》的情节虽然被非情节性的话语分割、挤占,虽然它不但不刻意!择紧张、激烈的情节素材,而且即便是素材本身有着那种可以使人感到惊心动魄、扣人心弦的紧张品质,小说也要以玩笑调侃性的话语叙述方式把它淡化、消解,让它消失在语言的游戏之中。但是,我们看到的是,小说的情节仍然具有感人的生动性和丰富性,这说明叙述性情节并不比“展示”或“显现”缺少艺术性,也说明小说的艺术形式同样具有表意功能。
第二,叙述者的形象意义应得到足够的关注。十分明显,小说《雅各布》创造了文本与故事两个层面上的“主人公”形象。虽然具有多个主要人物形象,或者具有叙述者自我表现的小说不计其数,但是很少见到像《雅各布》中这样,把叙述者自身的形象表现得足可以同故事的主人公分庭抗礼,进而要取而代之的程度的作品。读罢小说,我们不禁对谁是小说主人公的问题产生了无限的困惑。谁是小说主人公,是故事中的雅各布,还是那个时时表现自己,任意编造故事的叙述者?在以往的阅读中,我们很少考虑叙述者的形象问题,似乎叙述者在小说中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然而,面对《雅各布》我们还真是不知应该如何回答这一问题。小说通过叙述者多层面的自我叙述,明显是把一个对事件调查精细入微,一丝不苟地虚构编织着故事的自我形象强加在了读者面前,从而削弱了读者对故事本身的感受力。我们感受到,小说的叙述者好像是在以故事为手段,向读者奉献自我的形象,而不是意在给读者讲述一个精彩的故事。叙述者好像是要与故事中的人物争夺主人公的地位,从事着喧宾夺主的伎俩,大有力图成为小说的主角,而要把故事的主人公排挤出小说的价值体系之外的企图。这种现象的作用自然是把读者的阅读注意力吸引到了叙述者身上,并向读者宣告不要忽视叙述者的存在及意义。
第三,打破故事对小说叙事的垄断地位。在传统小说理论中,由于把故事看作是小说的内容部分,而内容决定形式,因而小说的任何形式部分必须从属于内容。贝克尔却有意要打破这种传统的认知观念,纠正人们对小说形式的错误认识。他在向我们显示,故事内容固然重要,但故事是叙述者设计和编造出来的,是由叙述者讲述着的。所以,起码小说的形式本身与故事内容是同等的重要的。不能否认,故事是小说的重要因素,它是小说全部话语存在的基础。我们阅读小说、理解小说往往以故事为切入点,没有故事我们就无法感觉小说的存在。所以美国当代著名文艺理论家乔纳森·卡勒说:“面对一个文本,读者通过认识故事而理解文本,而后他们才会把文本看作是那个故事的一种有别于其他文本的表述方式;只有通过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我们才能把其他的文字材料看作是对所发生事情的一种描绘。”⑥正因为如此,小说家在小说中首先要确定的,便是一个关于谁的、什么样的故事。然而,在如何讲述故事的问题上,贝克尔显得极为与众不同。在他的笔下,故事和叙述构成了小说文本中的一对唇齿相依的统一体。故事要以叙述来实现,并得到了叙述的充分尊重,而叙述也以故事为保障并又能充分显示自我。我们看到,叙述者在强化自我形象的同时,总是把叙述话语紧紧围绕着情节进行叙述或议论。这样,由于叙述者的话语形式与故事情节紧密相关,所以在他表现自我、分割情节的同时,又能以自身的戏剧化方式弥补了由于情节的断失所带来的不足,从而在一定程度突破了传统小说理论观念,强化了小说的文体艺术性,实现了讲故事的方法与故事内容本身同样重要的美学思想,收到了与现代主义者们所追求的“形式就是内容”异曲同工的艺术效果。
(责任编辑:水涓)
作者简介:祖国颂,漳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
①②⑤ W•C•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70页,第170页,第10页。
③ 尤雷克•贝克尔:《说谎者雅各布》,米尚志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14页。以下有关作品引文部分均出自此书,不再另加注释。
④ 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1998年版,第29页。
⑥ 乔纳森•卡勒:《当代学术入门 文学理论》,李 平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90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