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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尘嚣的生命之歌

作者:张海霞




  
  远离了纷纭人世的勾心斗角,
  他们有清醒的愿望,从不学糊涂,
  顺着生活的清凉僻静的山坳,
  他们坚持了不声不响正路。
  
  由于贫困,农民虽不能发挥他们的才能成为伟大的政治家或文学家,但他们也没有野心、傲慢、骄奢和谄媚;他们虽然欠缺知识,却有德行和天良,他们拙朴自然、没有权贵的虚荣和丑陋。他们彰显了人性的真、善、美。后来,十九世纪小说家托马斯•哈代用本节首行“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作为他的一部威塞克斯小说的标题,译为《远离尘嚣》。格雷笔下的乡村生活是真正远离尘嚣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行在风中,乐在自然里。但到了哈代生活的年代,宁静的田园牧歌已被工业文明所搅扰,已被马修•阿诺德抱怨过的“现代生活这种怪病所具有的那种令人厌烦的忙碌和五花八门的目标”所代替。哈代以“远离尘嚣”作为小说的题目,宣布自己与工业化英国的格格不入。
  格雷本人就如同他赞颂的乡民,远离尘嚣,远离喧哗与躁动,一生恬淡,形同隐士。他出身伊顿公学和剑桥大学,后来又在剑桥执教,知识渊博,但淡泊名利,大部分时间孤独地生活在剑桥大学埋头于研究。一七五七年英国桂冠诗人塞伯(Colley Cibber,1671-1757)逝世,皇室请他继任。但因这违背他不求荣华的本性,遂予婉谢。一七七一年诗人逝世后葬于白金汉郡(Buckingham Shire)Stoke Poges之地的乡村墓地,也就是《墓园挽歌》诗中所描述的墓园。诗中第二十四至第三十二节是他自己的写照:
  
  至于你,你关心这些陈死人,
  用这些诗句讲他们质朴的故事,
  假如在幽思的引领下,偶然有缘分,
  一位同道来问起你的身世——
  
  也许会有白头的乡下人对他说,
  我们常常看见他,天还刚亮,
  就用匆忙的脚步把露水碰落,
  上那边高处的草地去会晤朝阳;
  
  那边有一棵婆娑的山毛榉老树,
  树底上隆起的老根盘错在一起,
  他常常在那里懒躺过一个中午,
  悉心看旁边一道涓涓的小溪。
  
  他转游到林边,有时候笑里带嘲,
  念念有词,发他的奇谈怪议,
  有时候垂头丧气,像无依无靠,
  像忧心忡忡或者像情场失意。
  
  有一天早上,在他惯去的山头,
  灌木丛、他那棵爱树下,我不见他出现;
  第二天早上,尽管我走下溪流,
  上草地,穿过树林,他还是不见。
  
  第三天我们见到了送葬的行列,
  唱着挽歌,抬着他向坟场走去——
  请上前看那丛老荆棘底下的碑碣,
  (你是识字的)请念念这些诗句:
  
  墓志铭
  这里边,高枕地膝,是一位青年,
  生平从不曾受知于富贵和名声;
  知识可没有轻视他生身的微贱,
  清愁把他标出来认作宠幸。
  
  他生性真挚,最乐于慷慨施惠,
  上苍也给了他同样慷慨的报酬:
  他给了坎坷全部的所有,一滴泪;
  从上苍全得了所求,一位朋友。
  
  别再想法子表彰他的功绩,
  也别再把他的弱点翻出了暗窖
  (它们同样在颤抖的希望中休息),
  那就是他的天父和上帝的怀抱。
  
  这些陌生乡人的死使诗人思索自己的死亡,体会自己的死亡。十七世纪诗人约翰•邓恩有一段布道文很出名,他说:“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如果海浪冲刷掉一个土块,欧洲就少了一点;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庄园被冲刷掉,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而鸣。”每一个人的死亡都与他人有关,每一个人的苦难都与他人有关。由乡人的死,诗人想象到自己的死。他希望自己像这些平凡的村民一样,日出即出,在大自然中劳作,与大自然亲密接触:“……天还刚亮,/就用匆忙的脚步把露水碰落,/上那边高处的草地去会晤朝阳;……悉心看旁边一道涓涓的小溪”;直到有一天不能再继续时便无声无息地淡出画面,永远安息在墓园里:“有一天早上,在他惯去的山头,/灌木丛、他那棵爱树下,我不见他出现;/第二天早上,尽管我走下溪流,/上草地,穿过树林,他还是不见。”“第三天我们见到了送葬的行列,/唱着挽歌,抬着他向坟场走去……”这样的一生,尽管“不曾受知于富贵和名声”,尽管也有不如意(“忧喜交织的此生”,“有时候垂头丧气,像无依无靠,/像忧心忡忡或者像情场失意),但自有恬静安宁的风景,令诗人心向往之。这几个诗节会给读者留下对于短暂人生的忧思:“你”,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虽然是一位尚处在花样年华的年轻人,但已长眠荆棘丛中的坟冢。
  在第三十至第三十二节,即诗人想象的自己的“墓志铭”中,诗人介绍说尽管出身微贱,却拥有知识,但他并不像上层社会人物那样利用知识追求“富贵和名声”。这样,他既不与上层社会同流,也与“小村里粗鄙的父老”不同,他是一位清贫、孤独、忧郁的知识分子的形象。他“真挚”“慷慨”,对农民坎坷的一生充满同情:“给了坎坷全部的所有,一滴泪”。他“关心这些陈死人”,理解他们:任何人都需要爱与尊重。尽管这个乡村墓园是个荒芜的被人遗忘的角落,但为了“这些尸骨免受到糟蹋,/还是有脆弱的碑牌树立在近边,/点缀了拙劣的韵语、凌乱的刻画,/请求过往人就便献一声惋叹”,因为“谁甘愿舍身喂哑口的遗忘”“辞世的灵魂还依傍钟情的怀抱,/临闭的[睛需要尽哀的珠泪”。他的关心从上苍得到了回报:“一位朋友”,一位关心他的“同道”,如同诗人对农民的关心。最后一节呼应第九节点明的主题:在死亡中,不同的人生归于同一,都怀着爱的“希望”,那就是“天父和上帝的怀抱”。由末尾的这个墓志铭可以体会到,在诗人的心目中,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应当具有什么样之悲天悯人的情怀。
  这首诗的艺术形式和内容的结合达到相当完美的程度。大声朗读英文原文,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诗人高超的诗艺,他十分巧妙地运用英语语音的表意性和音乐性来增加作品所表现的思想感情的强度和感染力。全诗在:韵方面绝大部分以长音词为韵脚,以烘托出全诗的哀婉情绪。但有时用短音词为韵脚,如第二十行“No more shall rouse them from their lowly bed.(再不能唤醒他们在地下的长眠。)及第四十一至四十二行“Can storied urn or animated bust /Back to its mansion call the fleeting breath? /Can Honour's voice provoke the silent dust, /Or Flatt'ry soothe the dull cold ear of death?”(栩栩的半身像、铭刻了事略的瓮碑,/难道能恢复断气,促使还魂?/荣誉的声音能激发沉默的死灰?/谄媚能叫死神听软了耳根?)这些诗行似是为了传达一种断然无可挽回的情绪。在词音方面,全诗双元音和长元音占多数,并且具有音乐性的重叠反复。它们出现在诗的每一行,一般每行二至六个。这些双元音和长元音音素易于拉长,使语言缓慢有力,当人们咏诵此诗时,由于舌的伸展迁回,可以尽情玩味这些长元音和双元音的弹性与柔性,感受到诗的文字所要表达的缠绵、忧郁的情感,因此语音与内容的表达和谐地达到统一。另外,这些双元音和长元音音素被置于重读音节中,所以诗中的气氛被渲染得更加浓郁。在以长音或双元音为重音的总倾向中,也间隔着短音,参差有致。如第一行“THE Curfew tolls the knell of parting day”中,cur-, to-, par-, day把回荡的钟声,黄昏时刻缓缓逝去的暮霭,完全烘托出来,而以短音knell安置在正中,衬出钟声每一击本身的短暂(虽然它余音如缕),同时使白昼一去断然不返的思想也暗示出来。除元音外,反复出现的辅音如[l]、[m]、[w]、[s]及其相似音[z]交叉营造出一种沉寂悲凉的气氛,非常切合哀缓的主题。总之,诗人将声音与表意文字相互糅合在一起来烘托诗的气氛,表达诗的内容。丰富的意象与语言形式互相映衬,使诗中“充满了能在人头脑中引起反响的意象,还能使每个人产生发自心底的回应”④。
  托马斯•格雷的《墓园挽歌》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回归心灵与自然的宁静淡泊的长画,这种艺术气质,正应了王国维的这句话:“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在这首诗歌的空间里,如果我们掠过那些典雅工整的格律诗行,掠过那些明晰流畅的文字,我们会被诗中的一种精神感动,那就是远离尘嚣的生命之歌。这样的生命平凡,没有喝彩、没有掌声,但坦然、充实,也有胜景,值得诗人放歌。
  (责任编辑:水涓)
  
  作者简介:张海霞,文学硕士,济南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及文学教学。
  
  ①杨周翰等: 《英国文学名篇!注》,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538页。
  ②转引自朱光潜: 《诗论》,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67页。
  ③④转引自吴景荣、刘意青: 《英国十八世纪文学史》,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0年版,第1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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