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地狱边的曼陀罗花
作者:季中扬
摘要:《失掉的好地狱》是一篇善于运用隐喻的杰作。文中隐喻形象意蕴深厚,耐人寻味,且各有特色。尤其是“魔鬼”、“曼陀罗花”、“人类”等隐喻形象,凝聚着鲁迅对社会历史的深刻思考,值得深入解析。
运用隐喻的能力是作家文学创造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解析文学大师作品中的隐喻形象是一件有趣而又有意义的事。鲁迅的散文诗《失掉的好地狱》无疑是一篇善于运用隐喻的杰作,整篇诗文中,诸如“地狱”、“鬼魂们”、“魔鬼”、“天神”、“人类”、“曼陀罗花”……都是巧妙的隐喻形象。对于这一系列隐喻形象,虽然有学者零星地提出过一些解说,但系统的解析还不曾见,而对于贯穿全文的重要形象“曼陀罗花”,甚至没有人提出过解说。
鲁迅在《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谈及《失掉的好地狱》创作缘起时说:“这也可以说,大半是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当然不会美丽。但这地狱也必须失掉。这是由几个有雄辩和辣手,而那时还未得志的英雄们的脸色和语气所告诉我的。我于是作《失掉的好地狱》。”由鲁迅这段自述可以看出,《失掉的好地狱》是对当时社会现实的反映,诗文中的隐喻形象暗示着当时社会生活中的人物和事物。虽然将这些隐喻形象“还原”到具体社会生活情境中,可能会损害其无限的审美意味与深刻的思想内蕴,但另一方面也有助于人们历史地理解文学作品。
在这篇诗文中,“地狱”经历了三个时期:“天神”统治时期、“魔鬼”统治时期、“人类”统治时期。据“魔鬼”说:“天地作蜜蜂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威权的时候。”如果联系中国社会历史,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认为:“天神”大概暗示“皇权”,“天神”统治时期的“地狱”就是指皇权统治下的中国社会;而“魔鬼”统治时期的“地狱”是指诗人当时所处的半殖民地化的中国社会。“魔鬼”又说:“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 从鲁迅在《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中的自述来看,“人类”统治时期的“地狱”是指当时“还未得志的英雄们”有可能建立的未来中国。对于这“地狱”的三个时期,“魔鬼”认为“魔鬼”统治时期的“地狱”是“好地狱”,很为“鬼魂们”失去这样的“好地狱”而惋惜,但作者似乎并不认同“魔鬼”的叙述与评价:“我”在听了“魔鬼”的叙述与评价之后,狐疑地望了“魔鬼”一眼,“魔鬼”就有点心虚了,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鲁迅借“魔鬼”之口,指出“还未得志的英雄们”将要建立的未来中国可能是一个坏“地狱”,这并非是鲁迅思想太“黑暗”,看不到希望,历史恰恰证明这是一种睿智的忧思,表明鲁迅极其洞悉中国的历史与现实。其实,鲁迅对未来中国一直充满坚定的信心,他在《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指出:不管是“人类”统治下的坏“地狱”,还是“魔鬼”统治下的“好地狱”,只要是“地狱”,就必须失掉。也许,在写作《野草》的时候,鲁迅对未来中国虽然信心坚定,但其信心的根据却并不明晰,到一九三四年写作《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的时候,他坚定有力地指出:“要论中国人,必须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却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无,状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为据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
人们一般认为“魔鬼”暗示“北洋军阀”,从诗文的具体描述来看,解释为西方殖民主义者及其文化似乎更为准确。“魔鬼”告诉“我”:“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出一声反狱的绝叫。”“魔鬼”的意思是说,“鬼魂们”的觉醒得益于“魔鬼的光辉”。联系中国社会历史来说,就是中国人民近现代的觉醒与西方殖民主义入侵所带来的震撼不无关系。“魔鬼”的“谬论”是不足为信的,“我”一开始就对“魔鬼”心存猜疑。诗人写道:“有一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这个“魔鬼”在与“天神”作战的时候,在他统治着“地狱”的时候,他毫不掩饰自己是“魔鬼”:他在叙述“失掉的好地狱”故事时,一直自称魔鬼。这“魔鬼”只有当他失掉“地狱”的统治权之后,他才变得“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鲁迅安排“魔鬼”作为“失掉的好地狱”这个故事的叙述者与评价者,又安排满腹猜疑的“我”作为听众,这富有戏剧性的安排的深意,也许就是提醒人们要对西方殖民主义者及其文化这个“魔鬼”保持足够的警醒。
“鬼魂们”显然暗示被统治着、被奴役着的人民大众。不管“地狱”门上的旌旗如何变化,他们被统治、被奴役的命运都没有改变。在写作《失掉的好地狱》一个多月前,鲁迅在杂文《杂语》的开头写道:“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并非争夺天国,而是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鬼魂们”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要成为主人,所以,反狱即使成功,也不可能享有胜利果实。不是“鬼魂们”,而是“仗义执言”的“人类”将成为“地狱”新的统治者,这是鲁迅对中国近现代革命历史经过深入思索之后,所得出的一个令人感到无比沉痛的结论。“仗义执言”的“人类”使人们不禁想起鲁迅毕生敌视着的“正人君子”之流,他们从来不会真切地体察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民大众之劳苦,他们没有得势时,往往说些无关痛痒的漂亮话,看似仗义执言,他们一旦掌权之后,就无视人民大众的心声,只是一味地加强统治。正如“魔鬼”所说:“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揭示出“人类”与“鬼魂们”的对立,这是鲁迅思想无比深刻之处。更为发人深省的是,鲁迅认为肩负着“启蒙”重任的知识分子往往不是站在“鬼魂们”一边,而是“人类”之一员,甚至于他自己也可能是“人类”之一员,所以“魔鬼”说:“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我一直认为,对“地狱”中“鬼魂们”命运的思考与深切同情,这最能见出鲁迅的高贵品质,理解这一点,也是我们进入鲁迅思想与精神世界的钥匙。
在讲述“失掉的好地狱”故事时,“魔鬼”三次提到“地狱”边的“曼陀罗花”,第一次提到时还有意描述一番,可见这个形象比较重要。根据“魔鬼”所说,曼陀罗花生在“地狱”边,“花极细小,惨白可怜”,“鬼魂们”是在“曼陀罗花”的蛊惑下,才发出一声反狱的绝叫。佛经说,曼陀罗花白色而有妙香,花大,见到它的人能适意。其实,曼陀罗花不仅不能令人适意,还有毒。这也就是说,蛊惑了“鬼魂们”反狱的“适意花”,不过是如宗教观念一般的虚妄幻想而已。况且如果反狱仅仅是为了“适意”,而不是为了独立、自由,成为主宰自己命运的主人,这样的反狱也缺乏崇高的精神与理想。其实,这正是“鬼魂们”反狱虽然成功地推翻了“魔鬼”的统治,却又沦于“人类”统治之下的思想根源。当“人类”成为“地狱”的统治者之后,“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这暗示了虚妄幻想终究会要破灭。“曼陀罗花”这个隐喻形象包含着鲁迅对社会历史极其深刻的思考。
《失掉的好地狱》这首散文诗不仅善用隐喻形象,还有一个显著特点,其主要隐喻形象,诸如“地狱”、“魔鬼”、“天神”、“鬼魂们”等都是宗教形象。从理论上来说,文章内容与文章表现形式之间反差越大,其审美效果往往越强烈。批判社会现实的内容以具有超越性的宗教隐喻形象表现出来,确实可以造成一种强烈的审美效果。作者为了加强这种审美效果,文中大量使用宗教词汇和拟宗教词汇,如“三界”、“剑树”、“永劫”、“牛首阿旁”、“大光辉”、“大谋略”、“大罗网”等。这不仅使隐喻形象本身构成了一个超越喻本而独立的审美世界,而且语言本身“读来有一种视觉和听觉交融的感受”。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季中扬(1976-),江苏泗阳人,扬州大学2006级在读文学博士,淮阴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文艺学教学与研究。
参考文献:
[1]鲁迅.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A].鲁迅全集·第4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56.
[2]鲁迅.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A].鲁迅全集·第6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18.
[3]鲁迅.集外集·杂语 [A].鲁迅全集·第7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75.
[4]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M].长沙:岳麓书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