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人与人的极爱和极恨
作者:伊 甸
一、极恨
《原野》的主要情节是农民仇虎向地主焦阎王一家的复仇。仇虎本来和焦阎王的儿子焦大星是好朋友,仇虎管焦阎王和他的瞎眼妻子叫“干爹”、“干妈”,但焦阎王为了霸占仇虎家的好地,居然勾结土匪绑走仇父,仇父被土匪活埋。焦阎王又勾结官府诬赖仇虎是土匪,把仇虎关入大牢,还把仇虎的妹妹卖为娼妓。这样的血海深仇,应该说仇虎的报仇欲望是非常正当的。但“冤有头,债有主”,这一切罪恶是焦阎王一手策划和实施的,其儿子焦大星毫不知情。只有焦母是知情人,也许还是同谋者。仇虎的报仇对象主要应该是焦阎王,最多带上焦母。出乎意料的是,当仇虎坐了八年大牢逃出来要报仇时,焦阎王已经死去。但仇虎报仇的决心仍然像漫天的大火一样疯狂,他要杀掉焦家的后代,让焦家断子绝孙。如果仇虎要杀焦母,焦母也不算冤枉的话,那么仇虎要杀毫不知情的焦大星乃至无辜的天真的小黑子,可以说其残忍已经和焦阎王一般无二了。
仇虎决心要杀焦大星,虽然起先下不了手,想激怒焦大星让他先动手,然后让自己的杀人理由更充分些,但在焦大星不肯先动手的情况下,仇虎还是向梦中的毫无防备的焦大星举起了刀。更让人震惊的是,仇虎的内心也有险恶的一面。他对小黑子下不了手,他就借刀杀人。他明知焦母会来杀他,故意让花金子把孩子抱到他睡觉的床上,结果焦母一铁杖打死了孩子。就这样,仇虎彻底实现了自己报仇的欲望。但毕竟杀焦大星尤其是杀小黑子的理由是不充分的,所以仇虎复仇之后内心并没有复仇的痛快,恰恰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不安。剧本最后一幕,仇虎带着花金子在漆黑的大森林里奔逃时,他内心的负罪感把他的痛苦和惶恐推到了极点,以至精神错乱产生了幻觉,仿佛焦大星的冤魂一直在追着他。他惊恐地对焦大星的冤魂哀诉:“啊,大星,我没有害死他,小黑子不是我弄死的。大星,你不该跟着我。大星!我们俩是一小的好朋友,我现在害了你,不是我心黑,是你爹爹,你那阎王爹爹造下的孽!小黑子死得惨,是你妈动的手!我仇虎对得起你,你不能跟着我!”内心的极度的矛盾和巨大的负罪感,已经从精神上击溃了仇虎,哪怕他后来不是因为陷入重围而自杀,哪怕他逃出了阴森恐怖的黑森林,他也永远逃不出精神上的那片阴森恐怖的黑森林。
极度的恨——如果不用现代文明和理性来控制,那它就可能漫过正义的堤坝,成为罪恶和灾难。
在《原野》中,表现出极度的恨的不仅仅是仇虎,还有那巫婆似的瞎眼焦母。由于她在感情上想独占儿子的爱,对媳妇花金子便有一种本能的仇恨。请看她是怎样恶狠狠诅咒儿媳妇的:
她把花金子扔下的花狠狠地踹了又踹:“死不要脸的贱货,叫你戴!叫你戴!戴到阴曹地府嫁阎王去。”
“妖精,你等着,天有多长的命,我就有多长的命。你咒不死我,我送你们进棺材。”
更恶毒的是,她想用巫术的方法咒死金子。她刻了一个木头人。“大眼睛,梳着盘髻,脸上涂着红胭脂,刻工粗拙,但还看得出来是焦花氏的模样。”木人肚子上贴着素黄纸的咒文,写有焦花氏的生辰八字,心口有朱红的鬼符,上面已扎进七口钢针。她一边“低声狠恶地呼唤”金子,一边“哼”地一声扎进第八针。她相信,等她扎到第九针的时候,花金子就会心痛而死。
因褊狭的占有欲而引起的仇恨居然如此强烈、疯狂,毫无理性、丧尽天良。她深深地爱着儿子和孙子,却根本不去想自己要咒死的人,是被她儿子和孙子深深爱着的人。试想,如果金子真的被咒死,焦大星以及黑子长大后知道是谁咒死了金子,儿子还会爱他的母亲,孙子还会爱他的祖母吗?
所以,丧失理性的仇恨只会毁灭自己,毁灭一切。人类在丧失理性的仇恨中厮杀已久,由此制造了世间更多更大的罪恶和灾难。曹禺通过《原野》对人类非理性仇恨的揭示和深刻解剖,无疑为现代人类敲响了警钟。
二、极爱
爱到极致便是恨,爱到极致便是疯狂。
第一幕中,金子与仇虎调情、捡花的情景,二十七岁的曹禺居然把人类情爱的复杂一面刻画得如此精彩:这一对被情欲燃烧得接近疯狂的男女,他们爱得如此痛苦,他们像仇敌一样互相折磨,狠狠地打,狠狠地骂,而实际上又是死去活来地相爱。
仇虎是因恨而丧失理性,花金子却是因爱而丧失理性。她明知毁掉仇家的是焦阎王而不是自己的丈夫焦大星,她明知焦大星为了仇虎起先不肯娶她,在焦阎王的逼迫下才娶了她的,她明知焦大星一向待她很好,但在仇虎坚持要复仇时,她屈从于对仇虎的爱,居然同意仇虎杀自己的丈夫。甚至当三人在一起时,她故意激怒焦大星,想以焦大星的先动手来激起仇虎杀焦大星的勇气。当仇虎借焦母的手杀死小黑子,他陷于内心极大的矛盾和惶恐时,花金子因为对仇虎的爱而自欺欺人:“小黑子不是你害的,天知道,地知道!你想这个做什么?”
由丧失理性的极爱而导致的疯狂最终只能毁灭爱。焦母对儿子的爱也正是如此。丈夫死了,儿子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爱得太霸道、太自私,她要独占儿子的爱,不许任何人来分享,于是她的丧失理性的爱转化为对媳妇花金子的极度仇恨,不惜以巫术欲置花金子于死地。即使没有仇虎的出现,焦母的这种丧失理性的疯狂的爱和恨也必将毁了儿子,毁了这个家,毁了她自己的爱。
《原野》中最可怜的人物是焦大星。毁掉仇家的所有的罪恶是他父亲焦阎王的,他可以说没有一丝一毫的责任,甚至娶花金子也不是他的本意,他一直在内心里把仇虎当作他的好朋友,好兄弟,但就因为他是焦阎王的儿子,他被仇虎当作了复仇的对象,在睡梦中被仇虎杀死。他起先不肯娶爱着仇虎的金子,但当迫于父命与金子成婚以后,他一心一意地爱着金子,在发生意料不到的变故时,他也因为太爱金子而丧失了理性:
“(忽然疯狂地)那么,只要你在这儿,我可以叫他来,我情愿,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你……可以跟他——”
为了花金子不离开他,他情愿和仇虎分享这个他爱到极致的女人。
花金子对仇虎的爱丧失理性,是因为她强悍泼辣,敢作敢为,焦大星对金子的爱丧失理性,恰恰是因为他的懦弱,他的过于善良。
仇虎对花金子的爱很难说达到极致,因为他唯一达到极致的是他的仇恨。当花金子央求他放弃复仇而双双出走时,仇虎“眼闪着恶恨”说:“不,办完事走!”“两代呀,两代的冤仇!我是不能饶他们的。”但他对花金子的爱还是刻骨铭心的,所以容不得花金子对焦大星保留一份情感,哪怕仅仅是同情:
焦花氏(最后的哀求)那么,虎子,你看在我的份上,你把他放过吧!
仇虎(疑心)看在你的份上?
焦花氏(不顾地)就看在我的份上吧!
仇虎(忽然狞笑,慢慢地)哦,你现在要帮他说话啦?
焦花氏(惊愕,看出仇虎眼里的妒恨)你——你为什么这么看我?你——
仇虎(蓦地抓住她的臂膊,死命握紧,前额皱起苦痛的纹)你原来为——为着他,你才——
焦花氏(闭目咬牙,万分痛楚)你放开 ,虎子,你要掐死我。
爱和恨如此疯狂地缠绕、交织、渗透、转移,犹如一堆堆毒火在猛烈地燃烧,深陷其中的人最终都逃不脱毁灭的命运。二十七岁的曹禺就这样通过“人与人的极爱和极恨”,对人性的剧烈冲突,对灵魂的幽微和复杂,对人类命运的残酷和荒谬作出了富有洞察力和深刻哲学意蕴的探索。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伊甸(1953-),浙江海宁人,现任教于嘉兴学院文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嘉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集《疼痛和仰望》、《别挡住我的太阳光》,诗集《石头·剪子·布》,小说集《铁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