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绝望的寻找

作者:栗 丹




  残雪的短篇小说《索债者》发表在一九九三年,距今已有十二年了,小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忘却,相反,今天读起来仍能让我们感到小说中透出的新意,这种新意始终存在于残雪的作品里,只不过是隐匿在象征中,时代精神的更新使我们终能理解其中蕴藏的深意了。
  《索债者》写的是这样的一个故事。一个独居的职业女性,在一个严寒的冬天,在自家门口的污水沟里,看见了小小的、棕黄色的、皮毛上有两块白花、眼里含着眼泪、全身簌簌发抖的小猫,用一种乞求的目光注视着女性,女性做出了违反自己生活常规的举动,收留了小猫。“我将它抱进屋里放在炉子边,并喂以牛奶、饼干和鱼汤。它吃得很快,一副横蛮霸道的样子,吃完后还将碗和碟子都踩翻,然后它在屋里走了一圈,又走过来抱住我的腿继续要吃的。我喂了它一块肉,它吃完又要,如此反复了四五次,肚子胀得像一面鼓了才罢休。这时我想逗它玩一玩,就搓了一个纸团用线吊着,在它面前甩来甩去,颇有讨好它的味道。它阴沉沉地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走开去,跳进一个装废纸的木桶里不出来,一会儿它就睡着了。”女性偶发的善心换来的是小猫的冷漠和贪婪,小猫一天天肥壮起来,但对女性没有半点亲近的表示,饿了就叫,不给就咬女性的腿。女性为了发展与小猫的密切关系把小猫抱上了自己的床,结果被小猫抓得鲜血淋淋。女性对小猫失去了幻想,决定实施冷战战略,过了三天,没想到小猫趁女性没在家大闹天宫,撕碎文件还在女性的床上撒了一泡尿。女性仍然坚持冷战,又没想到小猫半夜里装人的哭声来吓女性,女性要扔掉小猫的瞬间,被小猫咬伤了。女性不明白,小猫不喜欢自己,为什么又不离开呢?小猫不仅要吃好,还要关爱,稍有忽略就记恨在心,寻机报复。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女性开始反思自己,“回头一想,要是我当时不收留它,不就没有这些麻烦了吗?可谁又能保证一生中永远不发一次慈悲呢?而谁又能在发慈悲的时候预料到今后的每一桩麻烦呢?再说我当时收留它就纯粹是出于慈悲之心吗?会不会是我本人在山穷水尽的情况下下意识地寻找精神寄托呢?总之我完全是自食其果。”反思的结果,女性似乎找到了答案,她收留小猫不仅仅是因为同情与怜悯小猫,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抚慰自己孤独的心灵。小说情节的发展印证了这一点。女性因为被小猫咬伤,住了十天医院,住医院的时候女性想,小猫十天不吃东西一定会饿死。回到落满灰尘的房间,女性看到瘦骨嶙峋的小猫,慈悲又涌上心头,她将买来的包子给小猫吃,用最温柔的声音呼唤它,决心和小猫和好。女性向小猫倾诉说:“讲到我对它的良苦用心,它对我的回报,以及我偶尔萌发的报复之心,还有我对它的种种恩情和期待。这些都是我对人类不曾有过的。为什么呢?因为我对人类已经失去了兴趣,我需要像它这样一个知己,一个不属于我的同类的知己,相濡以沫,在这个荒原般的世界上伴随着我。我已经为了它改变了自身的生活,而我从不曾为任何人改变自己,因为我生性狂妄,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又有谁能像我一样,每天在猫尿的臊味中工作呢?我说这些,倒不是要它报答我,我不图报答,只是想要它和我友好相处,不要这样仇视我,对我哪怕有一点怜悯之心。退一步说,如果它不习惯于有怜悯之心,就与我和平共处也是好的,只要不像原来那样折磨我。我在世界上孑然一身,既没有家庭也没有亲戚朋友,我与它偶然结下的不解之缘几乎成了我的全部生活。”
  这一段话,终于让我们明白了,其实女性并不是突发慈悲,而实在是因为在荒漠般的现实生活中,对人类彻底绝望,焦渴至极,需要清润的饮料,这种饮料不能来自于同类,只好到异类中去寻找。从这一点来说,收留小猫应该是偶然中的必然。可怜的女性极尽了自己的所能去关爱小猫,祈求小猫的情感落空后,想两者能和平共处也行,真的是仁至义尽了,可这个小猫不领情,依然我行我素,最后竟然领了一些野猫来家,胡作非为,女性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用计把小猫抛弃了。故事本该结束了,可是没有,小猫又回来了,在女性的屋外发出恐怖的嚎叫,女性最后困惑了,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残雪真的好残忍,为什么就不能让小猫发发善心,体谅一下女性的苦恼呢?好让女性那孤独的心灵不至于太绝望。但残雪是一个忠实于生活本质的现代主义作家,她不允许自己去编造花饰,蒙骗众人,而是要剥去皇帝的新衣,引爆人们藏在心底却一直没有勇气直面的世界。残雪不是向人类提供勇气的榜样,而是将人类推入绝望的边缘,人们想在外在的世界寻找精神寄托的徒劳,这种努力毫无意义,促使人们在绝望中寻找和选择。“索债者”从字面意义去理解,毫无疑问,是小猫。因为女性对它付出了种种恩惠,小猫坦然接受,决不回报,而且还一而再、再而三地索要,这不是索债者是什么呢?可是残雪是不满足这种表面的叙述的,她通过女性的独白,暗示我们,其实女性也是一个“索债者”,她想从小猫那里寻求慰藉,精神上的慰藉,孤独的她付出了超出自己想象的爱去对待小猫,当寻找失败后,女性终于抛弃了小猫。从这一点来分析,我们看到女性的慈爱是短暂的、功利的,一旦目的没达到,就放弃了努力,充分暴露了爱缺少一种永恒性和内省性。当然对于“索债者”的理解我们还想进一步推进,即作品中的“猫”是一种象征,俗世中人的肉身的象征,“猫”的懒惰、贪婪、自私,这不也是人性的弱点吗?我们每个人都能直观到自己肉身的这个“实体”,但我们同时也能够内在地直觉到人的肉体生命中的“灵性”,肉体与灵魂、物质与精神,是以一种相辅相成对立统一的形式存在于人的个体生命中。张曙光在《生存哲学》中说:“精神源于肉体而又高于肉体,正是它使肉体成了人的特定的身体,隶属于并表现着人的生命整体,而这主要是通过精神中的自我意识和人格意识这一核心内容而达到的。人的精神中的自我意识和人格意识既意味着人的生命走出了自然的蒙昧无知状态,也是人的生命互相区别开来成为有个性的个体生命的内在根据。”①D·H·劳伦斯也说:“人是不道德的,因为他已获得了理性,却不能习惯于这个事实。”②用灵魂去照亮肉体,用精神去观照物质,在当今的社会中好像成了奢谈,但这样是危险的,因为不仅人的“肉体”是索债者,人的“灵魂”也是索债者,这是一个双向互动的关系。如果仅仅用“肉体”去索取,那么人类最终将失去栖居之地,世界将变成精神的荒原,这就是“灵魂的索债者”的回答。在小说中女性的精神光芒并不强劲,她尝试用自己纯净的爱去与肉身象征的“猫”对抗时,几个回合就被打下阵来。由此看来,女性的精神是脆弱的,灵魂是需要锤炼和追问的。今天有许多的文学家和评论家已经指出,中国文学必须从社会表象中超脱出来,朝灵魂的向度、存在的向度、悲悯与拯救的向度寻找出路。残雪在十二年前就在文学作品中揭示了这个问题,不能不说残雪确实是一个思想的先锋。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栗丹,东北财经大学文化传播系副教授。
  
  ①张曙光:《生存哲学》,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8月第1版,第194页。
  ②李思孝、傅正明编:《国外精神分析学文艺批评集萃》,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版,第1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