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后继中的超越

作者:欧 荣




  其次,福克纳在小说中没有把事态发展的每个细节都叙述到位,而是留出大量的“叙事空白”。这些空白并非作者的疏忽而是作者有意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在《玫瑰》中我们看到浸礼会牧师拜访过艾米丽后,叙述者说他“再也不愿去第二趟了”。牧师与艾米丽之间到底有过怎样的谈话,我们不得而知;《九月》中的叙述空白也被运用得恰到好处:在回顾明妮的身世时,叙述者讲到明妮有一次听到一个小伙子和两个姑娘的谈话,“从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接受过别人的邀请”(谈话内容,我们又是不得而知)。小说中最大的叙述空白就是故事开头关于明妮遭到黑人污辱的“传闻”(rumor)到底从何而来、“传闻”真实与否、明妮对“传闻”的态度,直到故事结束,读者对这一切还是云里雾里,就像在《八月之光》中,Joe Christmas到底是不是黑人血统也一直是个谜。
  此外,作为一位小说艺术的伟大试验家,福克纳在《九月》中实现了小说空间形式上的巨大突破,这种突破与《玫瑰》中“内嵌式故事”(embedded story)结构所达到的小说时间形式上的突破一样意义重大。传统小说主要遵循的情节之间的承续原则是时间原则和因果原则,因而总体上呈现出机械、刻板的直线型的单一模式,福克纳在《九月》中开始了空间并置和多情节线索的有益尝试,使得逻辑关系和时间关系都退居次要地位,突出了结构组成各因素之间的空间关系。福克纳在《九月》中采用了电影蒙太奇的表现手法,他就像一个出色的摄影师,在不同的场景中转换镜头:故事的第一部分结尾时是麦克伦登一伙怒号冲天,摔门而去,霍克肖紧随其后,意欲阻止他们的暴行,读者还在为黑人的命运担心时,故事却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告一段落。在第二部分福克纳把白人的报复行动搁在一边,却把明妮•库柏的身世娓娓道来。在第三部分他又把镜头转到暴徒们对黑人威尔处以私刑,在第四部分把焦点又落到明妮小姐身上,描述她在谣言传开后的反应,而在第五部分让我们窥见了麦克伦登和他妻子充满暴力的很不和谐的婚姻生活。这样通过镜头的来回切换,取消了时间顺序,中止了叙述的时间流,从而达到了约瑟夫•弗兰克提出的小说的“形式空间化”的“并置”效果。从故事情节的编排上来看,明妮•库柏社会地位的逐渐丧失及她对社会的报复构成故事的主要情节,与此对应的是黑人威尔的悲惨命运和麦克伦登妻子痛苦、恐惧的婚姻生活。这几条情节线索之间虽没有交叉,但福克纳通过小说主题、人物遭遇、事件、行动、话语、意象等诸多细节描写,构成了不同线索之间的契合和张力,维系了小说的整体结构。福克纳关心的不是各线索之间的融汇或调和,而是彼此间的对置、对位、对应和反衬,正是这些匠心独运的手法赋予了《九月》多线索结构的向心力,使“头重脚轻”的形态获得了内在的整体性。
  《九月》中富有隐喻性的环境描写也是具有“福克纳特色”的。南方漫长炎热的夏天是其“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中一再出现的气候特征,对此福克纳曾说过:“夏季,尘土使人窒息,热得简直要起火,它一直拖延到秋天早该到来的季节……这就是南方的症结所在,所有的一切,天气也好,别的也好,都拖延得太久。像我们的河流,也像我们的土地:浑浊、缓慢、狂暴。”《九月》中的一切都发生“在那连续六十二天干旱烤灼成的血红色的九月黄昏中”。也许在福克纳看来,干旱、炎热、污浊的夏季正是充满着“喧哗与骚动”的南方生活的缩影,是充斥着“声音与疯狂”的人世的缩影。另外,小说中与炎热夏季对应的“尘土”(dust)和“月亮”(moon)两个意象也颇具代表性。福克纳似乎对“尘土”的意象情有独钟:在《玫瑰》中我们已看到“灰尘”布满了艾米丽的房间,《八月之光》《押沙龙!押沙龙》和《村子》等长篇小说中也到处飞扬着“尘土”,而《九月》中的“灰尘/尘土”几乎无处不在。故事的开头虽然没有直接出现“尘土”一词,但那段干枯、压抑、令人窒息的景物描写足以使我们联想到到处弥漫的“尘土”。在对黑人处以私刑的第三部分,dust一词出现了十多次,并一再与lifeless, die, silent, shroud, pall 这样的词联系在一起。暴行发生后“尘土吞没了一切”,似乎暗示着疯狂、暴力和死亡的胜利。福克纳曾在一次访谈中谈及对“个人”的看法:“个人不算什么,他只是一小撮尘土(a pinch of dust)。他不会在这个世上待很久,但他的同类,他的梦想,会继续。”如圣经里所说:人来于尘土,终将归于尘土。尘土会始终与人相连,人性的弱点会始终与人相伴,所以福克纳说:“唯有这颗自我挣扎和内心冲突的心……才值得我们去写,才值得为之痛苦和触动。”
  然而,福克纳不是个悲观主义者,正如颁奖词中对福克纳的评价:“他有一个信仰,或是一个希望:他相信每一个人,或早或迟,终要得到他应有的报应。”因此我们不能忽略与“尘土”相伴的“月亮”意象。小说中第三部分的第一段对尘土飞扬的街道、广场描写过后,福克纳接着写道:“从东方的地平线下,微微露出像是打过两层黄蜡的月亮。”在接下来的章节里,“月亮”与“尘土”相伴相随:“东方地平线下溢出的一片淡血色的月光愈来愈强了”;“月亮升上了山头,给大气和尘土镀上了一层银光,使它们像是浮在一大碗沸腾的铅水里似的,开始呼吸,有了生气”;“月亮升得更高了,离开笼罩着的灰尘,高高挂在天空中”。如果说“尘土”象征着贪婪、疯狂、堕落、腐败等人性的弱点,那“月亮”则代表着人性中怜悯、仁慈、忍耐、善良的一面;如果“尘土”是渺小、卑微、平凡、可怜的人类的缩影,“月亮”则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上帝的化身。小说以“尘土”的意象开头,以“月亮”的意象结尾:“没有了动静,没有了声响,连昆虫也不见了。在清冷的月光与专注的星光的照射下,黑暗的世界似乎瘫软着倒下了。”这样的结尾寄寓着作者的希望,希望理性、忍耐、宽容、怜悯的光辉终将照耀到这个充满着“声音与疯狂” 的世界。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欧荣,上海外国语大学2004级博士生,浙江万里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英语教学。
  
  ① 引文原文均出自William Faulkner. Collected Stories of William Faulkner,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34, pp.171-183, 部分引文参考了杨小石译《干旱的九月》,《外国文艺》,1979(3),17-33。
  ② 参见汪海如:《眷恋旧传统的自然流露——评福克纳的两篇小说》,《南京师大学报》,1994年第1期;梁晓冬:《疯狂、暴力和死亡:福克纳短篇小说<干旱的九月>中隐喻的分析》,《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1期。
  
  参考文献:
  [1] 戴维•埃斯蒂斯. “威廉•福克纳关于白人种族主义的观点”.李冬译. 外国语[J]. 1983,(5).
  [2] Faulkner, William. Light in August [M]. New York: Vintage Book, 1987, 译文参考蓝仁哲译. 八月之光[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 258-259.
  [3] 陈映真主编.1949福克纳——诺贝尔文学奖全集(二十八)[C].台北:远景出版事业公司,1981.
  [4] 约瑟夫•弗兰克等. 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M].秦林芳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5] 李文俊编选.福克纳评论集[C].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
  [6]L.Gwynn, Frederick and L.Blotner, Joseph. ed., 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 Class conferences at 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1957-1958[C].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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