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创伤、惩罚和内省
作者:沈 雁
这一段中有七个句子。第一句交代故事的时间、地点和男主人公,第二、三句写景,第四句叙述其他人的离开,屋顶上只留下男主人公和露斯。第五句写其他人的声音,最后两句讲述男主人公对露斯的触觉感受。这段白描意蕴丰富,透露了以下信息:故事发生在战时(探照灯),男主人公受伤了(被抬上屋顶),他和露斯的关系(床、她很清凉)。然而,第四句中的“瓶子”似乎有些突兀。“瓶子”恰恰是潜文本中的关键词。不难发现,作者指的是酒瓶。其他人带走了酒瓶,在底下的阳台上喝酒嬉闹。男主人公一定也喝了酒。微醺的他觉得露斯非常可爱。炎热、酒精、探照灯,以及其他人的嬉闹构成了这幅白描的背景,繁杂混乱,让人晕乎乎的。但是露斯是“清凉”(cool and fresh)的。Cool既可以指凉爽,也可以表示冷静。露斯的“清凉”使她成了“清醒”的象征,令男主人公爱慕。
此后,“他们给他做手术,她为他准备了手术台;他们开着是朋友还是灌肠剂的玩笑。他接受了麻醉,但他努力把持着,以免在这段时间显得愚蠢、多话、胡言乱语”这段文字描述男主人公在麻醉状态下尽力保持清醒。结合前文,这个颇为英勇的举动却令人联想到对酒精的节制。两者可以说是同样困难和痛苦的。
男主人公为爱情做出的努力也包括分别时对露斯的承诺。“说好他不会再酗酒,也不会要去见他的朋友或国内的任何人。就只找份工作,然后结婚。”理解了前文中的潜台词,男主人公关于不再喝酒的承诺也显得顺理成章。然而,男主人公的不满也是显而易见的。从作者的遣词造句中我们可以想象他孩子气的抗议和最终的让步。句中的间接引语显然来自露斯的原话,体现露斯的意志。小说行文至此,男主人公人物性格中两种对立的倾向逐渐显露。一方面,男主人公体现出自我克制的阳刚之气,另一方面则恰恰是他追逐自由,不受约束的本性。然而,男主人公的自律几乎完全得益于露斯的影响。正是露斯的“清凉”和她的管束使男主人公保持清醒,远离酒精。
无论如何,酒精和朋友成了两人爱情的障碍。要结婚就不能酗酒,也不能见他的朋友。就像开篇的“瓶子”一样,“不去见朋友”同样显得突兀和不合理。更加深入地考察小说中的人物关系,我们发现“不见朋友”之说同样有迹可循。可以看到:男主人公和露斯构成了小说人物的前景,少校和女售货员构成了背景,恰恰是喝酒嬉闹的“其他人”和“朋友或国内的任何人”构成了更深层次的人物关系的远景——小说潜文本的另一组关键词。重新考察“朋友还是灌肠剂”的玩笑,我们发现,一语双关的“enema”并非如评论界普遍所认为的那样是针对露斯的,而是指“朋友”。一则,“朋友”一词在全文中仅出现两次。一次是“朋友还是灌肠剂”,另一次即男主人公对露斯的承诺。而在后者中,“朋友”显然是两人爱情的对立面。二则,“friend or enema”中的 “or”既可以表示非此即彼的选择关系,也可以表示以说明解释为目的的同义关系。“朋友”即是“敌人”,是男主人公和露斯爱情的障碍。为了维系爱情,露斯要求他放弃朋友。在这个第三层次的人物关系背景中,“其他人”和“朋友或国内的任何人”是一体,或者是类似的。和“朋友”一样,在小说开篇中处于两人爱情的背景中喝酒嬉闹的“其他人”正是露斯所代表的“清醒”、“约束”的反面。“朋友”和“其他人”意味着酗酒,放纵,不成熟和缺乏自律。男主人公失去露斯后在两性关系上的自暴自弃恰恰说明这个群体的弱点也正是他自身的弱点。这正是作品通过文本内层所传达的信息。
四
“小小说”语言精练,充满暗示。叙述者的克制从文本的表层上体现出的是信息的缺少,而从潜文本的层面上看却意味着信息的丰富。这种矛盾构成了隐瞒和透露的二元对立。而正是由于潜文本中丰富的意蕴,隐瞒和透露又互相渗透,叙述者似乎刻意隐瞒,却又无意间透露了真相。事实上,除了小说的结尾,叙述者的视角几乎可以完全切换为第一人称的角度⑦。叙述者视角和男主人公视角的重叠似乎意味着叙述者对男主人公的怨恨情绪的认同。然而在无法切换到第一人称叙述的作品尾声,叙述者却对男女主人公双方都进行了惩罚。作者似乎在告诉我们,男主人公潜意识里对失去恋人的真正原因的惶惑浮上了意识层面,进入了语言层面。同时,在作品的全知叙述和第一人称视角几乎完全重叠的状态下,作者采用了全知视角,这意味着叙述者和第一人称视角之间仍然存在着某种张力,某种距离。这种张力或者距离在小说的结尾处完全体现出来。这正是作者所不能放弃的。作者对全知视角的采用似乎正是为了体现叙述者对小说描述的事件更为全面、清醒的认识。本文认为,这正是在小说中露出冰山一角的“内省”意识。
同时,“内省”意识弱化并消解了“创伤”主题和“惩罚”主题。伤害与被伤害、惩罚与被惩罚的二元对立也被解构。男主人公的“被伤害”源于其自身的悲剧性弱点。在这段不成熟也不对等的恋情中,露斯同样是被伤害的一方。而且,“惩罚”主题的对象也发生了置换。被惩罚的不仅仅是背叛男主人公的露斯,也包括在出租车后座上行为不检的男主人公。他的缺乏约束和自我放任使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可以说,作品“创伤”主题和“惩罚”主题的解构显示出叙述者的矛盾情绪。男主人公对露斯的迷恋(cool and fresh)指向对露斯反面的否定, 和对露斯所代表的价值观的某种认可。潜文本对表层文本意义上的消解反映出叙述者对这段恋情的重新思考和对男主人公自身弱点的重新审视。同时,小说叙述中的“单纯”和“复杂”的二元对立也自我解构并重新建构。如果说男主人公体现出的是情窦初开的少年的单纯,而意志坚定、不乏主见的露斯则意味着两性关系中的复杂,那么露斯的被抛弃解构了这组二元对立,并且被抛弃的露斯和情场老手意大利军官形成新的“单纯”与“复杂”的二元对立。这组二元对立的解构及其循环式的建构指向一种对情爱世界的忐忑的、不确定的少年心性。我们或可以说,“小小说”是少年人初尝爱情的失意和对两性关系的探索,是《在我们的时代》这部成长小说集中的一个关于爱情的碎片。它是一面镜子,映出的正是成长的“痛”与“省”。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沈雁,在读博士,上海电力学院直属外语系讲师。
① Robert Scholes, “Decoding Papa:‘A Very Short Sto-ry' as Work and Text." New Critical Approaches to the Short Stories of Ernest Hemingway, edited by Jackson Benson ,(Durham: Duke, 1989), 33-47.
② Gerhard Pfeiffer, “She expected absolutely unexpect-edly": A Freudian Wordplay in “A Very Short Story", The Hemingway Review( Fall 2001, Vol.21, Iss. 1), 100.
③ Anthony Burgess, Ernest Hemingway and His World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78,22. 中文译文为本文作者所译。
④ Ernest Hemingway, The Complete Short Stories of Ernest Hemingway (Finca Vigia Edition),(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87),107. 本文所引“小小说”的原文均出自此处,中文译文为本文作者所译。
⑤ 关于弗赖塔格金字塔的详细论述,见M.H.Abrams, 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and Thomson Learn-ing, 2004,227.
⑥ 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第97页。
⑤Robert Scholes在他对“小小说”的解读中曾将作品中的第三人称“he”和露斯分别切换为“I”,发现除了最后一段,“he”和“I”几乎完全重叠;相形之下,露斯的第三人称一旦被切换为第一人称,则产生明显的逻辑错误。Robert Scholes此举旨在说明“小小说”的男性叙述视角和作者本身愤怒情绪的介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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