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论秦观词“韵美”的表现方式
作者:杜立新
摘 要:秦观词的以韵胜,自宋代以来便不断被人提及。那么,秦观词的韵美是怎样表现出来的呢?全文从以下七个方面作了具体的阐述:一、寄托;二、借景抒情;三、以乐景写哀;四、以景结情;五、层折的手法;六、善用比兴;七、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
“韵”是中国古典艺术领域中一个重要的审美范畴,最初指诗歌的有形之“声韵”“押韵”。魏晋南北朝时期,“韵”的美学内涵开始指向人物品藻,用于品人,指人的风度、气概、精神,如“风韵”“气韵”“神韵”等。南朝画家和画论家谢赫首先将“韵”引入绘画理论。宋人尤其推崇韵美。北宋诗人黄庭坚喜用“韵”论书法,也开始涉及到诗。秦观的女婿范温受其影响启发,写了一篇有关“韵”的专论,通论书画诗文,指出“有余意之谓韵”①。其实在范温之前,自魏晋至唐以来的文学和诗歌理论中,“韵”已用不同的审美概念表示出来了。《文心雕龙•隐秀》说:“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隐以复意为工”;钟嵘《诗品》说:“文已尽而意有余”;唐代释皎然《诗式》中说:“两重意以上,皆文外之旨”;唐司空图《二十四品》论“含蓄”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等等,已将范温所说“生于有余”的“余意”说囊括其中了。根据以上的论述,我们可以确定“韵”的美学内涵其本质即抒情的余味。明乎此,下面就探讨一下秦观词的韵美。
秦观词情感真挚深厚,但他较少直接抒情,不似李煜“一江春水向东流”式的任性直抒、毫不节制,也不似柳永“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浅俗直露、备足无余,而是深得含蓄蕴藉之妙。故秦观词的以韵胜,自宋代以来便不断被人提及:
张炎《词源》卷下:“离情当作如此,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②
张炎《词源》卷下:“秦少游词,体制淡雅……咀嚼无渣,久而知味。”③
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④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少游则义蕴言中,韵流弦外。”⑤
上述诸家都指出了秦观词含蓄蕴藉“有余意”的显著特点。那么,秦观词抒情的余味主要是通过怎样的艺术手段体现出来的呢?
一、寄托。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五云:“词贵有寄托。所贵者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已。”⑥刘熙载《艺概》云:“词非寄托而不入。”⑦秦观词深谙此法。秦作的许多词句充满了寄托之意,给读者留下了无穷的想象空间,如《虞美人》:“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仔细品咂,可得三重意味。其一:桃花高洁明艳,不是凡花,却弃植乱山深处无人赏;其二:赞美歌妓碧桃如桃花般高洁明艳,沦于污浊的尘世和低贱的行列,对歌妓的悲剧命运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其三:词人从歌妓的命运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遭际,自己不也正是心境高洁、屈沉下位、怀才不遇、为世所弃吗?此正是此词寄托之深蕴所在。再如秦观三十四岁时应礼部试不中所作《画堂春》“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花之恨即闺人之恨,闺人之恨即词人之恨,此亦是寄托之笔。
二、借景抒情。樊志厚《人间词序》:“小山所以愧淮海者,意境异也”,又说“古今人词……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⑧。秦观词常用细腻轻柔的意象,如落红、飞絮、秋水、烟霭、暮云、寒鸦、丝雨、残月等等,构成一幅幅或凄迷或伤感或幽美的意境,意味深长,绵绵不尽。如《踏莎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可称典型。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⑨其沉痛凄厉之情,仍然是用“孤馆”“春寒”“杜鹃”“斜阳”这样的景物表达了出来。如《八六子》“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 濛残雨笼晴”,那片片的飞花,濛 濛的残雨,正衬着词人难堪的离情。再如他的《南歌子》其三:“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乱山何处觅行云?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乱山满目、落花飘飞、溪水空流,正体现了他落寞、不堪的心绪。再如他的《如梦令》,诉迁谪途中的苦况,通过夜长、风紧、鼠窥、霜浓、晓寒、马嘶、人起等现象表现出来,描绘出凄凉孤寂的意境,含蓄地表现他在贬谪途中的孤独凄凉失意的情怀。
三、以景结情。张炎在《词源》中说:“末句最当留意,有有余不尽之意始佳。”⑩沈义父《乐府指迷》:“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11]秦观词最谙此道。秦观词善于在歇拍和结拍处以景作结,含蓄深婉,产生“有余不尽”之意,使人回味无穷。如《满庭芳》歇拍“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和结拍“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在抒发离情渐进高潮的当口,却宕开一笔,以言他之景语作结,耐人寻味。再如《江城子》结拍“烟浪远,暮云重”,以渺茫的烟浪、暗淡的暮云抒发不知何时何处再相会的浓重的悲伤。再如《南歌子》结拍“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 以黄昏新月之景收束,意境凄清,那一钩新月不知承载他多少相思与愁绪了。此外,《满庭芳》之歇拍“金钩细,丝纶慢卷,牵动一潭星”,《南歌子》之结拍“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临江仙》之歇拍:“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等等,不乏其例。
四、以乐景写哀。王夫之《姜斋诗话》云:“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12]秦观词亦擅用此法。如《望海潮•梅英疏淡》:
梅英疏淡,冰澌溶癨,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前面突出写大地回春,纵情游赏,以及呜笳夜饮、华灯飞盖的盛况。突然,峰回路转,“重来是事堪嗟”一个反跌,上述描写尽化烟云,前面铺叙越详尽,气氛越欢快越热烈,反跌的幅度就越大,越可见今日心情的悲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结之以淡语,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又如《梦扬州》:
晚云收。正塘柳、烟雨初休。燕子未归,恻恻轻寒如秋。小阑外、东风软,透绣帏,花蜜香稠。江南远,人何处,鹧鸪啼破春愁。长记曾陪燕游。酬妙舞清歌,丽锦缠头。 歹带酒困花,十载因谁淹留。醉鞭拂面归来晚,望翠楼,帘卷金钩。佳会阻,离情正乱,频梦扬州。
这首词系作者贬谪离京前重游西园所作,追忆昔日在洛阳时的欢快之事。塘柳依依,烟雨茫茫,东风习习,花密香稠。饮酒对诗,赏花观舞,可谓春风得意。昔日之景历历在目,今朝之恨却难以挥去。仕途之坎坷,身世之悲苦,通过寓情于景,今昔对比,道尽了“离情正乱”之苦。又如《醉乡春》上片:“唤起一声人悄,衾冷梦寒春晓。瘴雨过,海棠开,春色又添多少?”词人把“衾冷梦寒”的感觉和视觉上的“海棠开”作对照,用热烈的春景反衬凄冷苦寒的心情。海棠越灿烂,春色越美,越反衬出浓郁的伤感。词人以乐景写悲情,意味深长,耐人咀嚼。
五、层折的手法。层折即前人所说的“透过一层”或“进一层”“加一等”的表现手法,也是秦观词中常用的。如:
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阮郎归》)
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阮郎归》)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虞美人》)
奈何绵绵,此恨难休。拟待倩人说与,生怕人愁。(《风流子》)
层折的手法不仅使感情的表现更加强烈、曲折、深邃,而且情感更加一波三折,摇曳多姿,韵味悠长。
六、善用比兴。秦观词善于调动人们对于自然界的精神通感,也就是善用比兴。如《一落索》“杨花终日空飞舞,奈久长难驻”和“肯如薄幸五更风,不解与花为主”句。以终日飞舞的杨花比作游踪不定的荡子,表达出对男子一去不返、爱情无法长久的愤懑和不满;以花自喻,以五更风不知护花惜花的薄幸行为比拟男子的薄情寡义。再如《阮郎归》“陇头流水各西东,佳期如梦中”,言分别之后,各自西东,犹如陇头流水难以再聚。其他如《踏莎行》“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八六子》“恨如芳草,萋萋癮尽还生”、 《浣溪沙》“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等等寄兴深远的句子,迷离恍惚的美感,留给了读者相当大的欣赏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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