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论马原小说的时间话语

作者:廖丽霞




  人们一直热衷于探讨马原小说中的叙述圈套,而对其“特殊时间观”较少专门提及,其实,这才是探讨马原先锋小说的基础。马原作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先锋写作的代表作家,可以算作中国当代文坛中刻意对时间进行主观化处理的为数不多的小说家之一。
  时间作为小说重要组成因素之一,为众多作家和小说评论家所关注。正如伊莉莎白•鲍温所说;“时间是小说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我认为时间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凡是我所能想到的真正懂得、或者本能地懂得小说技巧的作家,很少有人不对时间因素加以戏剧性利用的。”而作为先锋写作代表作家之一的马原,在追求技巧革新、消解主体判断、力争语言客观的同时,也没有忽视对小说时间的关注与思考,他承认;“我大概是一个一直愿意思考时间并利用时间来作我的文章的作家。”因此,考察马原小说的时间运作,对于真正解读马原小说创作乃至先锋写作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
  
  一、预叙手法的运用
  
  “许多年以后,面对着行刑队,奥雷连诺上校将会想起那久远的一天下午,他父亲带他去见识了冰块。”在这里,马尔克斯的叙述时间从现在走进将来,又从将来回到过去,“许多年以后”表明的是一种时间的意识,它是一个意识到的时间跨度。时间里暗示的是命运——宿命感,其结局便注定地不可逃脱。这种预叙手法,在戴卫• 赫尔曼主编的《新叙事学》中又叫“预事叙述(未来时叙述)”,乌里•玛戈琳给我们的解释是:“关于言说时尚未发生之事的叙事:预言、预测、预演、计划、推测、愿意、筹划,等等。”同时,他还说:“这里的决定因素是时间和情态,而不是体式。”
  而马原似乎是有意要挣脱马尔克斯的束缚。他的预叙显得不露声色,似乎要高明一些。于是,他在《虚构》的第二、三节中,有意避开了“许多年之后”或“多少年之后”之类的叙述方式,而直接让本来该发生在第二天(以七天计算)的事情提前发生。并且,在第二节中,马原又用近乎妄语的形式让沉默了几十年的“哑巴”说了个够。为了让故事中的其他人看明“哑巴”的“妄语”,又在小说的第十六节,也就是时间的第六天,让发生在第二天的故事重演。
  预叙手法用于小说创作中,就是指“提前将未来发生的事件叙述出来”。使线性时间上明天发生的事或者说明天可能发生的事提前到今天来叙述,从而使单线时间变为复线时间,以求得叙述视点的多样性,使叙述方法多元化。在《虚构》的第七节中,马原“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对我们说:“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第二天早上会和我一起爬山。”事实上,当马原这么说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或者,确切一点说,他已经给我们交代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在线性时间这条坐标上,事情已经先于时间出现在了读者面前。故事不再成为依附于时间概念上的自然主义延续。叙述通过这一手法使故事得以转换、错位、中断,或者重新得以组合,叙述时间改变了故事在小说中的自然流程。在这里,通过这句话,运用预叙的手法,马原得以将小说开头硬生生折断的时间接连起来,将今天与明天这两个已经错位的时间抹上一点润滑剂。当马原以马尔克斯的那句母语的变种进行叙述时,故事时间已经显得不重要了。一个同时站在过去、现在、将来三个时间维度上叙述的故事,我们不能指望这个故事能够在具体的时间河流中找到坐标了。
  
  二、 时间的纠结
  
  昨天、今天、明天这是一组令人深感奇怪的时间话语。马原在《虚构》中说:“昨天跟今天一样,今天跟明天一样。”其实,马原在《虚构》中说的昨天、今天、明天,放在他的小说文本中,更接近的是一种时间观或者说是一种世界观,它已经不是指单纯意义上的昨天、今天、明天了,如果今天不确定,那么像昨天、今天和明天这样的时间概念还有什么实际存在的意义呢?
  马原的视点是“今天”、“明天”,是以今天为背景的预想,站在“今天”想象“明天”,由“明天”跳到“昨天”,然后转回到“今天”的描述,最后,再一次回到对“明天”的预想之中。
  然而,马原在《虚构》中进入故事之后,首先表述的是第二天(明天)发生的事,当然,他在作这样的表述的时候,是带着先验的意识来写的,再转入第一天(今天),然后再接着第二天,第三天……发展下去。
  在幻觉中的玛曲度过四天后,马原的昨天、今天的观念似乎又开始复活,“……我首先否定了要搬出她家的想法,其次,我决定今天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到神树去,第一件昨天就决定了的,我记得老哑巴的家在村子的西南角上。”
  然而,像这样的“昨天、今天、明天”它们的存在不再具有意义了,因为它们指的是一些有限的时间类别。
  
  三、 回到经验里的时间
  
  在没有钟表这类公共化计时器的环境里,时间与我们的日常经验联系在一起。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说是早晨,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说那是傍晚或黄昏,而皓月当空或繁星满天,就把它叫做晚上。因此,当我们说“时间过去了”的时候,那就意味着周围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变化。在玛曲村,每个人对时间的判断都依赖于周围环境的变化,连“我来时匆忙,竟忘了戴手表”的马原,到了那里也只能以太阳的东升西落与黑夜的来去来掰着手指头去计算时间(幸好他进入玛曲村的时间不长,幻觉上才七天)。
  哑巴,一个“三十六年以前就进了玛曲”的“哑巴”,在没有了以钟表计数的“标准时间”之后,准确的时间概念也就从他大脑中消失。在他的时间意识中,一切都是模糊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有三十年了。也许是四十年了”,“山绿了又黄。我是记不住了”。“哑巴”唯一能够用来衡量时间的,是山,从山的颜色变化来判断较长时间(以年为单位)是否过去,因为以天为计量单位的时间体系太过庞大,“你记不住重复了许多次的早上和晚上”。在“哑巴”的心里,唯一清楚明白的是“我早就从你们的世界里退出来了,那个世界是你们的”。在哑巴的意识中,时间是一个接一个的圆圈,一直伸向远方。就像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中的马车,“马车虽然重,马蹄却迅速地叩击着地面,轻快得有如一位女士在绣花,像是没有动,却一点一点地在缩小,跟一个踩着踏车被迅速地拖下舞台的角色似的”。白天和黑夜就像马车的车轮一样周而复始,于是,时间这辆马车也就不停地直线向前。从小处看,时间是循环着的,然而,当我们从稍大处着眼,就会看到时间之箭的直线流逝,这就是为什么哑巴要说“时间没法计算。昨天跟今天一样,今天跟明天一样”的原因。他们的这些话作为马原在梦幻中的一种谵语,我们当然有理由认为,这些话也是马原的一种时间观(而不是时间意识),不管这种时间观是否有人提出过。
  “我”——马原,一个在幻觉之中进入玛曲村的外来户,因为忘了戴手表——这个人为的刻度盘——而同样迷失在了玛曲的时间长河里。在那里,马原的时间同样成为了经验中的时间。
  判断一天的过去,他借助的是太阳,判断新的一天的来临,他借助的还是太阳。太阳在马原的小说里起着启明星的作用。
  “下午的阳光晒得人快干枯了”,“夕阳的黄色光芒照在这些脸上,使它们更富幻想色彩”,“太阳已经走到山脊上,天就要黑了”,“太阳又升起来了”,“好像她们每个人都规定了转一定的圈数,我看着先来的陆续走了,后来的也都走了。看太阳应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
  像这样写太阳或者阳光的,在小说里随处可见,让人感到有趣的是,“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这样迷恋阳光”的马原,在他的小说里,同样迷恋阳光!马原,或者说“我”,迷失在他的梦幻里前后仅仅才七天,自然,他不可能像长年呆在那里的玛曲人一样不去计较到底过了多少天,他的经验时间还在,也正是凭借这种经验时间,借助于太阳,我们才能够说出他在他的梦里呆了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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