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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弦琴”:儒道和谐审美的终极诠释
作者:高 文
三
通读萧统的《陶渊明》、佚名的《莲社高贤传》、《晋书·隐逸传》和《南史·隐逸传》,我们便会对陶渊明喜好把玩“无弦琴”的故事留下深刻印象。“无弦琴”即有其形而不能发其音之琴。《晋书·陶潜传》中云:“陶潜,以颖脱不羁,任真自得。以未尝有喜愠之色;唯遇酒则饮,时或无酒,亦雅咏不缀。尝言夏月虚闲,高卧北墙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在这里,陶渊明提出了弹琴之趣不在弦声而在琴趣的“无中生有”的音乐见解,与老庄的音乐理想不无异曲同工之妙。所谓乐,不仅仅在于声音的和谐,而更为重要的还是内心的愉悦,即“无声之乐”。当外在的有声之乐转化为内在的心理愉悦,即使有琴无声,也已在节候自然的变化、清风明月的应和、朋友聚会的畅饮之间深深感受到了音乐的自然和谐之美,抛却了尘世的嘈杂而进入到一种空灵玄妙之境。乐的内涵已不再只是形式上的五声和八音,而是发端于人的自然情性。《魏书·乐志》云:“大乐与天地同和,苟非达识之精,何以体其妙极。 故曰:‘成于乐’,治于视听之中,而得之于形声之外,以此(乐)而已矣。”《大戴礼记·主言》说:“至乐无声而天下之民和。”所以,“无弦琴”之无声之乐乃是和谐化境之至乐。
陶渊明“抚琴自娱”,煞有介事而又怡然自乐的感受也是对《易传·系辞传》中所提出的“观物取象”说的印证:“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他弹奏的是一曲曲心灵的乐音,是诗人内心的愉悦,而不仅仅是外在的满足。所谓“取意不取象,听以心不听以耳”,“只须从意会,不必以声求。”这种淡远清逸、蕴藉幽深的美学境界,是“韵外之旨”、“弦外之音”,只有通过直觉去妙悟、去品赏体味,才能领会把握到其主旨。与天地同和之大乐是无声的,惟有“达识至精”之悟道者,方能体悟其无上之妙趣。其中闪耀的惟有无尽的人性的智慧,人之性情坦荡无遗地在自然性情之中畅游,乐亦存在于“天人合一”之中。
对于音乐或诗文的声律来说,有无相生,有声和无声既相反相成,又相比较而存在。所以,当我们把眼光进一步放大到陶诗中去的时候,便会发现陶渊明田园诗的意境绝非普通的平淡之境,而是有知有思之人追求无知无思,洞悟哲理之人去除哲理的空无,由此这种境界方显出玄妙,需要极高的悟性去体味。
作为一种独特的形上力量,音乐将人们从图像化的视野中解脱出来。正如王夫之所说:“知声而不知音,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众庶是也。惟君子为能知乐。”在他看来,声与音乐是有区别的,因为声并不能使人脱离动物情状,在视觉视域中,声仍可被还原为某些固定物体的属性,仍可作为图像而被经验。“知声者或不能知音,而音在声中审声而音察矣。知音者或不能知乐,而乐者音之通,审音而乐叙矣。”“成律以和之谓乐,孤清悦耳之谓音。”乐与礼一样,具有存在的意义,“乐者,通伦理者也”。“乐”具有“和同”的力量,同时它又是一种精神的形上之乐,也即形上的愉悦。当“音”能够成为这种形上的力量和愉悦时,它才把自身转化为“乐”。因而,相对于礼,乐则更为根本,在王夫之看来,懂得了礼的人不一定能知乐,但懂得了乐的人却一定知礼。
可见陶渊明接受孟嘉以自然之音而独造“无弦琴”,他向往并追求的是一种审美自由的境界,是内在的,心灵的自由与快乐。在他的心中,无论是有弦的琴,还是无弦的琴,都能借以传情达意,品味无穷的妙趣,作为寄托和抒写情愫的手段。这里,陶渊明的“乐”亦是道、形而上的,它更多的是指音乐的形上境界而并非指作为一种艺术类的音乐的内容、形式及作用。如此,“无弦琴”的意义就大大超越了音乐的范畴,成为儒道和谐审美的终极象征。
“无弦琴”让后世文人领略到了陶渊明作为“魏晋风流”超然飘逸的名士气度,体味到了陶渊明意趣玄远的名士风采,并由此产生了无限感慨。正如张随《无弦琴赋》的评述:“陶先生解印彭泽……适性者以琴,怡神者以酒。酒兮无量,琴也无弦。” “苟在意而遗声,则器空而乐歇。”宋祁《无弦琴赋》的评述:“琴翁之意不在弦”,“琴虽无弦意有余”,可“欲琴理之常在,宜弦声之一空。隐六律于自然,视之不见;备五音于无响,乐在其中”。其高士雅风,可谓超凡脱俗,故为后人所景仰。苏东坡说:“渊明非达者也。五音六律,不害为正,苟为不然,无琴可也,何独弦乎?”为此,他还特赋《破琴诗》一首:“破琴虽未修,中有琴意足,……悬知董庭兰,不识无弦曲。”方孝孺在《菊趣轩记》中曰:“乐乎物而不玩物,故其乐全;得乎物之趣,而不损己之天趣,故其用周。”朱光潜认为“无弦琴”“是极高智慧的超脱。他的胸中自有无限,所以不拘泥于一切迹象”,言之凿矣。
综上所述可知:陶渊明喜好弹琴,并以此寻求自我人格的超越,却不拘泥于对音乐的外在形式及其表面的追求,而重在对其意趣与意境的体验和感悟,在和谐混沌与寂静无声中达到了与天地同和,与天人合一。陶氏“无弦琴”极大地强调审美主体的感受与态度的重要作用,从而表现出他所追求的不是形式,而是体现自然本真的境界,即自然、淡定、和谐的终极审美意象。“无弦琴”代表了中国文士怡情养性、寄情抒怀的人文追求,体现了陶渊明对和谐社会与和谐人格境界的审美意趣。他崇尚自然天成、不事雕琢的音乐理念,对后世的音乐艺术产生了相当深远的影响。
(责任编辑:古卫红)
本文为湖南省社会科学基金立项课题资助项目成果(编号:05YB139)
作者简介:高 文(1966-),江苏徐州人,文学硕士,湖南工业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与教学。
参考文献:
[1] 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
[2] 孔 子.论语[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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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李 华.陶渊明诗文赏析集[M].成都:巴蜀书社,1986年版.
[5] 王夫之.王船山诗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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