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小说艺术的推进与思想内容的平庸

作者:李 军




  关键词:《月牙儿》 艺术推进 思想平庸
  摘 要:小说《月牙儿》提升了老舍创作的艺术品位。作品对月牙儿这一本土性意象的现代性重建,对叙事与抒情循环结构的创造性应用,不仅在老舍的整个创作中,而且在整个现代文学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但小说没有摆脱逼良为娼的文学原型叙事,在思想意义上仍然是对社会黑暗的理性批判,缺少信念支撑的人性魅力。
  无论是就文学史的影响和地位,还是老舍的创作风格而言,老舍的小说《月牙儿》都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然而这篇小说在老舍的整个创作中却又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它让老舍小说的审美内涵更加丰富多姿,但也不能忽略另一个事实,小说在思想内容上却不能与老舍文学大师的称号相称。
  
  意象重建
  
  “月牙儿”在小说中是一个突出的文学意象,被赋予动态的叙事功能,这就改变了以前叙事文学中意象的静态表意功能,这种对月牙儿意象的重构极大地丰富与提升了老舍的艺术表达。
  意象,作为中国传统的本土性形象,在现代及以前的文学中常常是叙事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单一的意象或者是作者某种思想情感的折射,或者渲染一种文学氛围,成为文学叙事终极目的的衬托,即使作为统摄全篇的形象时,在作品的叙事过程中也很少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而不断地使其表意更加丰富,也就是说,意象实际上象征的内涵是固定的,它只起到静态的表意功能,它虽然是整个叙事的一部分,但它却不能支撑作品的整体叙事。然而,在老舍的小说《月牙儿》中,意象的这种作用却被改写,月牙儿不仅是一个表意逐步丰富的意象,而且成为贯穿全文叙事的重要一翼,可以看作是表达思想主题的谓语。正如小说的开头所写:“多少次了,我看见跟现在这个月牙儿一样的月牙儿,多少次了。它带着种种不同的感情,种种不同的景物,当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记忆中的碧云上斜挂着。它唤醒了我的记忆,像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月牙儿是主人公生活的见证,是她不同感情经历的记忆。月牙儿对主人公而言不仅是起到唤醒的作用,更主要的是它折射了小说人物不同时期、不同遭遇后产生的不同感受,月牙儿是人化的意象,同时又是立体多维的意象,在主人公生活的不同时期,它分别被赋予色彩不同、基调不同的意义内涵。老舍通过对月牙儿这一本土性意象的立体多维的开放式建构,使月牙儿这一意象在小说中成为叙事的一条明线,月牙儿不只是在小说的开头结尾对作品起到首尾呼应的结构功能,而且由始至终贯穿全文构成特殊的意象叙事。
  关于月亮的意象在中外文学中并不少见,然而单独把月牙儿作为独立意象的作品却很难读到。老舍把这一形象作为小说的标题是和全文整体悲凉的气氛分不开的。月牙儿不如满月那么皎洁,也不像满月那样带给人温暖,让人感到生命的亮色。它只让人感到暗淡、凄凉和生命的短暂。因此,月牙儿这一意象给整篇小说定下暗淡的基调,也象征着主人公的不幸人生。月牙儿意象在小说里贯穿始终,但这也并不是说它随着故事的进展而处处可见,作者对月牙儿的抒写并不是平行展开,而是总出现在人物命运发生变化的关节处,作为点睛之笔深化小说的主题。主人公第一次看到月牙儿是在幼年时期,时值爸爸病危,这时的月牙儿带着“寒气”,让小说人物感到酸苦。冷天和母亲上坟时,她见到的月牙儿是“一道冷光”。当主人公跑到当铺当东西未成,吃饭问题无法解决时,她看到月牙儿歪歪地斜着。当主人公最后失业无处可去被迫出卖肉体时,月牙儿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直到被送入狱中,才再次看见月牙儿,其间这一时间段中她没有再看见月牙儿。这个地方乍一看似乎月牙儿的叙事功能停止了,其实并非如此,当小说人物完全步入人生的低谷时,她的生活已经毫无亮色可言, 即使月牙儿带来的那一点暗淡的色彩也已经消失了,月牙儿在此时起到了一种不在场的在场的作用,它不仅没有失去叙事的功能,反而将叙事引向深入。至此,可以说作者对月牙儿的描写是随物赋形,充分发挥了这一意象的叙事功能。
  
  叙事与抒情的循环结构
  
  中国传统小说基本上是一种故事化的叙事,到了“五四”以后,由于外国文学与思潮的涌进,中国传统小说的整套叙述方式被打破,以郁达夫为代表的浪漫抒情小说即由此而生,这类小说常常以伤感的故事情节的叙述来带动整体的抒情气氛,情绪融化在故事的叙述中。然而到了《月牙儿》这篇小说中,以前所有的叙述方式都无以概括小说的话语特点。小说中所采用的叙事与抒情的循环结构,不仅在此以前,即使在老舍后来的创作中也没有复现。
  在小说中叙事与抒情两种表达方式随着故事的进程不断地循环反复,当然这不是机械地重复,而是随着故事的发展或先是表达一种感受,然后展开叙事,或者先行叙事,然后借事生情,因为作者不同时间的感受各有不同,所以结构安排上虽是循环,但并不让人有重复或呆板之嫌,相反,因为抒情手法的反复使用,作品的悲凉氛围得到集中强化。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抒情常常是借月牙儿这一意象来完成的。这在其他作家的作品中是很难见到的。老舍根据故事发展的不同情景赋予月牙儿不同的象征意蕴。当主人公陷入与胖校长的侄子的恋情之后,小说这样表现了人物的感受:“他的笑唇在我的脸上,从他的头发上我看着那也在微笑的月牙。春风像醉了,吹破了春云,露出月牙与一两对儿春星。……我忘了自己,我没了自己,像化在了那点春风与月的微光中。”在这里人物的感受与月色情景交融,物我两忘,月牙儿成了真正的月老,不过月牙儿毕竟不是满月,生命的残缺与短暂是月牙儿的宿命,女主人公的幸福感很快就被现实的不幸给湮没了。在小说结尾,女主人公被投进监狱,“在这里,在这里,我又看见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儿!多久没见着它了!妈妈干什么呢?我想起来一切。”此时月牙儿成为主人公命运的象征,她在月牙儿那里看到了她的过去,她不幸的母亲,她自己不幸的遭遇。小说通过这种叙事抒情的结构安排凸显了作品的情感色彩,既改写了中国的传统叙事,也并非西方浪漫抒情小说的完整迁移,它既吸收了诗歌的抒情因素,又汲取了散文的文体特点,因此,这篇小说就艺术审美意义上来看,它充分体现了作者在表现方式上所体现出来的开放的本土性与重建的现代性的艺术特征。
  
  “逼良为娼”的原型叙事
  
  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来概括老舍的小说《月牙儿》,可以这样说:作者叙述了一个逼良为娼的故事。当把小说与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并置在一起时,如果结合中国文学发展的历程中来看,作品的思想与主题不免又回到了中国传统小说叙事的起点上。
  “逼良为娼”的故事可以追溯到唐传奇,蒋防的《霍小玉传》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虽然故事的重心不在于进行逼良为娼的社会批判,然而却是较早涉及妓女题材,并从逼良为娼开始叙述的文本。此后,这一题材就成为小说表现的一个重要对象,尤其到了明清小说中,这一原型不断地被重写,虽是同一原型的重现,但由于写作者思想禀性与写作立场、审美观念以及社会语境、文化语境等方面的差异,这一原型被赋予不同的含义,但又基本摆脱不了社会批判的主题。
  “五四”以后,中国的文化与文学发生了质的变化,人道主义思潮以强大的力量影响着每一个在“五四”新文化与新文学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作家,老舍曾经坦然宣称,“五四”让他懂得了反封建。而贯穿于整个中国现代文化与文学的重要主题是启蒙救国,这一强势主流话语使文学叙事的社会工具性增强,文学以想象与虚构的方式加入到历史的建构中。在这样的文化与文学语境之下,妓女形象的塑造往往与民族国家叙事相关,作为被压迫者的妓女的苦难被衍化成进行社会革命与民族革命的动力。在这样的文化与文学语境下,老舍的《月牙儿》这篇发表于一九三五年的小说仍然回到了社会批判的层面。这篇小说是一个妓女的成长史,作者以诗化的语言与悲凉的诉说道破了青年女子被迫沦落风尘的苦难与不幸。作者以人道主义的立场进入小说的日常生活,父亲病故,生存危机,母亲改嫁,被迫分离,谋生艰难,被逼为娼直到被关押狱中。小说以日记的形式来写,这种体裁特点直接切进人物的心灵世界。作者把女主人公走向堕落的每一步的内心感受都做了细致的表现,从天真无知,纯洁如羔羊的少女之心到以染病之躯报复每一个嫖客的铁硬心肠,这其间的坎坷与屈辱、矛盾与痛苦把一个在社会底层的青年女子的无奈与悲哀浓墨重彩地凸现。小说中的女青年在走向被迫为娼的过程中,忍受着精神痛苦与身体病苦的双重折磨,整篇小说随着情节的发展把读者引向对当时社会黑暗的憎恨。女子选择妓女这一职业的原因不一而足,由于个体的差异不同女性对妓女这一职业的感受也存在着多种可能,作为想象艺术的文学对妓女的表现当然也不可能只有一种话语方式,可是老舍偏偏选择了对妓女的苦难叙事。从文本的叙述过程也可以看到,小说主人公把妓女这一职业看作谋生的唯一可行的出路,这显然与真实的现实生活有些出入。作者这种偏离生活现实生活的抒写使妓女的苦难更加彰显,由此可以说,在理性抒写与生活现实之间,老舍选择了前者,通过这种预设的文学想象,小说完成了关于民族国家的叙事。与此相关的是,当作者着力构建民族国家的主流话语模式时,妓女丰富立体的精神世界则变成了一种概念化的图解。
  文学是一种精神的艺术,当文学被当作社会宣传的工具时,文学便失去了艺术精神。优秀的作品之所以让人留恋不已,是因为它对读者精神的冲击,或是净化。如果从文学对社会现实反映的深刻性程度上来衡量作品,那么则无法将文学与哲学或历史以及思想史区别开来。文学真实说到底是人的精神的真实。文学反映的生活不是现实生活,它是对现实生活的穿越与超越。从文学对人的精神影响意义上来说,文学应该体现人类精神的灵性之美,带给人心灵的愉悦和希望,而不是使心灵更加黑暗。回到老舍的小说中来,读者可以发现作品让人看不到信念的支撑力量。女主人公堕落为娼后,她的道德伦理体现为对所存身社会的诅咒与报复,她优越于一般妓女的特征在于她没有对妓女职业的认同,她仍保持着普通人的价值观与伦理观。如果从社会学的意义上来认识这篇作品,这无疑是一篇有价值的作品。然而这毕竟是文学作品,读者从作品中感受不到人物的精神魅力,读者只是从中读到了社会生活的一面,但却感受不到文学艺术的神性之光,作品缺少超越现实的终极关怀。而这恰恰是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非常需要的美学关怀,也是最出色的文学作品所不可欠缺的内容。
  至此,可以说《月牙儿》这篇小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一篇有代表性的作品,它既体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某些成就,同时又折射了它在某些方面的不足。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李 军,文学博士,河南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