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在审丑中狂欢
作者:周冬梅
摘 要:残雪早期小说高举反理性反传统的大旗,在意与象巧妙的结合中传达出一种审丑狂欢,为世人呈现出一个高度变形的异己性世界。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受西方现代派小说的影响,中国小说界出现了一批艺术上极具审丑意识的作家。他们高举反理性反传统的大旗,宣称“宁可做象征主义者或精神失常,也不愿降格以求,胆小如鼠”,为此,他们在小说文本中把客观实在性进行强行的改造和破坏,幻化为一种纯主观的视像现实,向世人呈现出一个高度变形的异己性世界。残雪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她早期所创作的超现实主义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坛可以说是一种奇异的存在。在她的这些小说文本中,她所描绘的世界总是被先验地规定为荒诞的、难以捉摸的,甚至是不可理喻的,大量丑的意象充斥文本当中,在意与象巧妙的结合中传达出一种狂欢般的审丑情绪,反映了作家一种有如濒临世界深渊的生存感受。
在文学创作中渗入审丑意识在我国并非是残雪的独特发现,新月派诗人闻一多早几十年就发现其给文学带来的丰厚价值,他早年创作的诗歌《死水》就堪称是文学审丑方面的一座里程碑,至今令世人折服。而建国后文学中的审丑意识被充分地挖掘出来则是出现在“文革”结束以后的新时期。当时由于“文革”在政治上登峰造极的畸形发展,破坏了整个社会和谐生存的理想图式,因此,进入新时期以后,一些“伤痕小说”与“反思小说”中就开始出现审丑意识,它们在历史与现实的穿行中诠释了过去那段惨不忍睹的岁月以及对人们所产生的巨大伤害。但遗憾的是,受历史的局限,当时审丑意识还不具备自身独立的审美意义,这些小说文本对丑的理解还处于一个较为低级的层次,采取的基本上是一种现实主义手法,而缺乏对审丑美学进行形而上的有力开掘,从而导致审丑意识只能匍匐在审美大厦的底层,仅仅停留在对那一段历史浩劫的现实主义批判上,而难以驾驭一种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去完全暴露那个霉烂世界里的人性阴暗,这样,这些小说文本也就无法登上审美的天梯,踏上一个更高的境界,文本本应具有的丰富内涵因此而遭到较大的损伤。
然而,随着残雪超现实主义小说的出现,文学中的审丑意识开始发生了质的改变,出现了一种新的气象,开始具备了自身独立的审美价值。在残雪的这些小说文本中,她凭借其思想上特有的敏锐,用一种变化多端、怪诞离奇的丑的意象,演绎出了生命哲学极力探索的一个终级命题:生存即荒谬。从畸形的社会到畸形的家庭,再到畸形的个人,灵魂深处充斥的到处都是血腥、混乱、肮脏、孤独这些满目疮痍的字眼;老鼠在阴沟横行,蜘蛛在四处悬网,白天跌进粪坑,吃饭嚼到屎块,香肠塞进粪便……这些被置换压缩过的令人作呕的丑的意象在她的小说文本中以无休止的外象不断地进入到了读者的视野。这是一个阴暗与恐怖无处不在的生存世界,它们以一只无形之手牢牢地把人围困夹击起来,人们只能身居在这些丑恶意象的阴翳下再也找不到任何光明。残雪不仅如此肆意地宣泄着她的审丑情绪,而且还把这些丑的意象的范围广泛地扩展。有时让令人恶心的东西堆砌在一起,从窗玻璃上沾满了蝇屎,到窗外飞进一大群天牛,从树上飘落一堆金龟子,到石板路上爬满了数不清的小毒蛇等等,以大面积丑的意象的展示暴露出人世间赤裸裸的丑恶;有时它又集中对让人感觉恐怖的牙齿意象进行刻意的描写,从《旷野》中的丈夫发出咯咯的牙齿声音,到《公牛》中的老关做梦时都呲着牙说话,从《天窗》里的“我”竟然从脚下听到牙齿的磕碰声,到《苍老的浮云》虚汝华的丈夫发现家具上到处都留下妻子的牙齿印,这种对牙齿意象的描写都让人读后产生一种阴森森的后怕感觉,感觉随时都有被吃掉的危险,表现出在被扭曲的人际关系的压力下,人们自身难以克制的一种病态狂以及家庭内部不可挽回的分裂;阴湿寒冷现象上的繁笔也是残雪在小说文本中刻上的极其飞扬的一笔,从脊背淋湿处结出一片冰壳,到母亲的手像冰过一样朝下滴水,从“我”的脑袋都被雨水泡肿到雨刮进窗内打湿衣服,这种阴湿寒冷的世界不仅把人禁锢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而取消了其合法的自主性,而且在它的步步逼视下人只能走向了生命无边的空洞。丑恶的环境、隔膜的人际关系就这样毫不留情地把人扔进了空荡荡的荒原,陷入到一种原始的恐怖与不安的情绪中作毫无意义有如困兽般的挣扎。在残雪的经典小说文本《山上的小屋》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个场景:木皮作顶的小屋里,“我”紧缩其中,殚精竭虑地想关紧门窗,可外面老是有人让“我”不得安宁,他们要么在墙上挖开一个窟窿,要么把门撞得砰砰作响,于是,“我”在窗户上钉了栅栏,但外面的人却到窗子底下窃窃私语,商量着如何进一步实施谋害,或者,在离屋子不远的什么地方弄出奇怪的声响,让我听得心惊肉跳,甚至非人的意象也加入进来,有时是一头公牛用角捅穿板壁,有时是一团团浓雾悄悄地弥漫进屋。小屋本是梦幻中自我心灵的安全寓所,但是在各种丑恶的侵袭下,最终当我爬上山,小屋却不见了,这就是隐喻出人渴求的精神家园的虚幻性,灵魂只能在这种隔膜和冷漠无根中飘摇流浪。在残雪看来,世界除了丑陋阴暗肮脏之外,不存在任何精神光彩照人的地方,因此,人性的黑暗必然导致世界的对抗,这种对抗性不仅仅表现在一般的人际关系中,即使是亲情关系,有时透露出的也是一种吃人的残酷。在《山上的小屋》中,“我”被家人们窥视的眼光所包围,“她正恶狠狠地盯着我的后脑勺,我感觉得出来,每次她盯住我的后脑勺,我头皮上被她盯的那块地方就发麻而肿起来”,父亲则每夜变成狼群中的一只,绕着房子奔跑,发出凄厉的嚎叫;在《雾》中,哥哥们发疯一样地对“我”吼叫;“我”在《山上的小屋》里躲进房间,在《雾》中则缩进衣柜,可见,这些丑陋的环境对人性的戕害达到了何种地步。可以说残雪这些进行审丑狂欢的小说文本就是一部人类生存状态的现代版寓言,它暗示出在精神焦虑中一点点自我毁灭是人类共同的无法摆脱的宿命。
作为传达人性话语的代表,残雪在创作过程中完全追随自己的感觉,把过去的那段荒诞的岁月不断进行累积与发酵,一旦寻找到疏导的渠道,各种心理感受与情绪体验便能化为有形的物境与物感曲折地传达出来,以一种反常的超现实物化赋予了她的小说一种形而上的魅力。残雪曾说,她的作品“可惜一般人难解其中的妙处,大家的脚跟都站在所谓‘现实’的小圈子里,视线自然难以达到某个隐蔽的地方。在那个地方,作者在进行着自认为是最真诚的人生表演”。这“一般人难解其中的妙处”就在于残雪在小说文本中使用了大量的丑的意象,并使用了如梦幻者叙述梦境的方式,以致文本全篇都笼罩在一种极富神秘色彩的阴沉基调中。因此,对残雪小说的理解绝不能只“脚跟都站在所谓‘现实’的小圈子里”,我们必须超越她小说文本中丑的意象,达到一种形而上的领悟,才能在梦魇世界与现实人生的交汇中,发现一种晦暗的世情与人生,在反常情绪被物化成一个个离奇可怖的丑的意象里,去探索残雪在作品中的“最真实的人生表演”。
当残雪在她的作品中营造了大量的丑的意象并对其进行毫无顾忌的审丑狂欢时,我们同时也不能否认残雪是在以一种严肃认真和充满思考的态度对待生活。在残雪看来,文学创作如果把臆想、梦魇、幻觉、丑陋等都排除在外,那么作品在解剖人生、直面生活时就难以达到一定的深度,艺术上也会缺少一种灵动的非凡的力量,因为“艺术是发掘意识和潜意识的工作,也就是用活的语言来构梦,依靠非凡的压缩和移植,将心中所有的对立的错综的心理力量和冲突的感情加以调遣,促使那处于紧张或敌视,近在咫尺或相距遥远而似乎永不相干的各方面直接面晤”。残雪就是这样拓展自己作品的艺术空间,为新时期文学在审丑意识上树立了一个新的典范。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周冬梅,井冈山学院人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文化传播研究。
参考文献:
[1] 陈娟.新时期小说研究[M].上海:百家出版社,1992.
[2] 肖文.寻梦者的心灵悲歌[J] .井冈山学院学报,2005(2).
[3] 王小明.疲惫的心灵[J],http://www.cul-stud-i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