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穿过落叶飘零的树林
作者:余 娜
摘 要:《智慧之歌》一直被看作是穆旦晚年诗歌中的提纲挈领之作,体现出一种人到暮年的冷静朴素和痛苦。本文详细地分析《智慧之歌》,指出诗人穆旦洞穿人生中所有的复杂因素后,达到明净的智慧,但并没有那种看破俗尘、心如死水的消极之意,依然坚守信仰。
诗人穆旦从一九五八年起到逝世的二十年间,被剥夺了公开发表作品的权利。在停止写诗多年以后,穆旦在一九七五到一九七六年间,有了一次诗的火花的迸射,一共写了近三十首诗。这些诗可以看作是他生命晚期的对人生之路的回顾,代表的诗作有《智慧之歌》《冥想》《友谊》《春》《夏》《秋》《冬》等。它们不同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创作的诗歌所显示的紧张和尖锐,而有一种人到暮年的冷静朴素和痛苦。其中,《智慧之歌》一直被看作是穆旦晚年诗歌中的提纲挈领之作,因此解读《智慧之歌》对于深入理解穆旦晚年诗歌创作意义非同寻常。
写下《智慧之歌》的穆旦,此时已经走到了幻想的尽头,将近二十年的政治迫害,特别是其间文革十年的社会颠倒,打破了他对人生所有的美好憧憬。一九七六年,穆旦从改造农场回到了南开大学,继续接受改造。全家六口人挤在学生宿舍楼里的一间十平米的小屋。长子插队在内蒙古,虽表现优秀但由于父亲的政治原因,入党和升学都无望。穆旦身为父亲心生愧疚,在下班之后,四处找熟人帮忙解决孩子的事情。一天傍晚,由于校园灯光昏暗,穆旦不慎摔伤了腿,摔成了股骨骨折,但因为十年浩劫,医院陷入混乱加上诗人自身的政治身份,腿伤一直得不到治疗。身体忍受着病痛的同时,穆旦心理的压力也非常大,几乎耗费了他二十年的《唐·璜》译稿完成后一直无法出版,诗人常常自问,翻译这些作品,有什么用。就是在这样的夹缝境地中,穆旦创作了《智慧之歌》。
这首诗歌的基本构思就是一个层层递进的反讽:过去所有的欢喜——青春、友谊、理想等等“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唯一“一棵智慧之树不凋”,而这智慧之树的常青是以“我的苦汁为营养”的,因此“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这种受到咒诅的智慧没有什么值得欣喜的,这里的痛苦基调不是一般感伤情绪可以比拟。王佐良在评价穆旦晚年诗歌时这样说道:“三十年过去了,良铮依然写得动人,他运用语言的能力,他对形式的关注,还在那里——只是情绪不同了:沉思,忧郁,有时突然迸发一问……实是内心痛苦的叫喊;更多的时候,则是一种含有深沉悲哀的成熟。”
诗歌的第一节“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一个“已”道出了诗人暮年沉思,垂老之人用他阅尽人世的眼睛回顾过去,思考人生,发现生命之树几乎接近凋零。干枯的毫无生气的树林就是诗人在一九七六年五十八岁时候对人生道路的总结。曾经的激情、曾经的憧憬、曾经的波澜起伏还有曾经的曲折坎坷,现在都已经归入了无生气的落叶飘零的树林中,人生的欢喜已经变成堆积的枯黄落叶,干枯无力。请注意诗人在这里用的“堆积”一词。堆积有许多东西被随意地、无意识地放置的意思,意味着长时间无人理会。人生的欢喜在诗人那里已经许久没有被开启,蒙上岁月之尘的欢喜只能冷清寂寞地处于一个角落,曾经拥有过许多欢喜的诗人却长久地没有触及过欢喜。全首诗歌的沧桑凄凉基调在这一节诗歌的平静诉说中流露。
“有一种欢喜是青春的爱情,/那时遥远天边的灿烂的流星,/有的不知去向,永远消逝了,/有的落在脚前,冰冷而僵硬。”青春年少的时候,总是认为爱情是世界上最纯真美好的事物,总是相信着山盟海誓,相信着爱情的永远。其实,人来到这世界上是因为偶然的因素,而两个人的相遇相爱也是一种偶然,人不可能避免旷古以来的孤独。穆旦对爱情的认识深刻而绝望,在他二十三四岁写《诗八首》时就已经充满了爱情的绝望之感,在生命个体存在的反思中观照爱情的本质“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在翻译奥登的《太亲热,太含糊》时的注解我们可以将之看作诗人对爱情的经营理念讲:“爱情的关系,生于两个性格的交锋,死于太亲热、太含糊的俯顺。这是一种辩证关系,太近则疏远,应该在两个性格的相同与不同之间找到不断的平衡,这才能维持有活力的爱情。”这是一种理论上的理想境界,现实中的爱情往往禁不住生活的磨砺,变得粗糙,面目全非,渐渐失去色彩。曾经的爱情幻化成记忆星空中疏忽即逝的流星,光彩炫目但遥远朦胧。
“另一种欢喜是喧腾的友谊,/茂盛的花不知道还有秋季,/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 穆旦对友情很珍视,在另一首诗歌《友谊》中:“越久远越觉得可贵,/因为其中回荡着我失去的青春,/又赋予我亲切的往事的回味;∥受到书信和共感的细致的雕塑,摆在老年底窗口,不仅点缀寂寞,/而且像明镜般反映窗外的世界,/使那粗糙的世界显得如此柔和。”这里是诗人痛心地感慨在那个扭曲的时代人性被扭曲,友谊被扭曲和践踏了,如同其他一切纯洁的感情一样。朋友回忆穆旦在十年浩劫期间,还是那样的沉静,带一点讽刺和自嘲,从不高声发泄,但能让人清楚地感受到他在深重压抑下的悒郁和痛苦。这里值得回味的是这一句“茂盛的花不知道还有秋季”。诗人在晚年写了一首名为《春》的诗歌,“我没忘记它们对我暗含的敌意/和无辜的欢乐被诱入的苦恼”,写春天暗含敌意,春天是残酷的,用美丽和崇高的花环诱惑生命,最终将生命推向死亡和绝望。再一次地显示了诗人看穿事物本质的冷静。可以想象,诗人写出友谊激情全失、走向僵化生活的真实状态后,悲凉彻骨。
“另一种欢喜是迷人的理想,/他使我在荆棘之途走得够远,/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它终于成笑谈。”穆旦一直是个坚守知识分子立场,心怀民族,壮志满怀的,因此他的诗歌虽然采用现代主义手法,但不脱离时代不脱离社会的苦难,《赞美》《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出发》等真实传达鲜活的人生。在穆旦晚年时期,家人有时会表达出对诗人当初放弃国外优越条件回国,现在却遭受不公正对待的不理解。夫人周与良也多次劝阻穆旦打消继续写诗的念头,穆旦对此也只能点头无语,晚年时期的诗歌都是诗人暗中完成的。在穆旦看来,一辈子追求理想,无怨无悔,理想使他能够在最艰难的时候坚持下来,为理想的付出、牺牲应该是悲壮的,可是最终却为这些付出找不到合理的结局,为之付出一生的理想到头来变成虚无,成为笑谈。这样的理想无异于唐·吉诃德独战风车的孤独辛酸悲壮,充满了受难色彩,穆旦在同年创作的诗歌《理想》中进一步表达了对理想的体验:“理想是个迷宫,按照它的逻辑/你越走越达不到目的地。∥呵,理想,多么美好的感情,/但等它流到现实底冰窟中,/你看到底就是北方底荒原,/使你丰富的心倾家荡产。”
“只有痛苦还在,它是日常生活/每天在惩罚自己过去的傲慢,/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在这一节里,诗人用了反讽,到了人生末路,爱情、友谊、理想都已远去,毫无生机可言,在一切凋零的世界中,“只有痛苦还在”,继续的生活提醒着诗人痛苦的存在,使过去的追求、理想显得可笑又可悲。正是此时,在坟墓边缘,穆旦发现了他生命的真相:《冥想》: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生如死灰的低沉,透彻的绝望。但诗人没有使情感就这样一直低下去,这里在前面四节诗歌一层接一层的寂寞哀伤情绪打了个转,感情基调提高,突然迸发质问,“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即使痛苦已成为日常生活的本质,在惩罚自己过去的傲慢,但曾经的努力曾经的爱情友谊理想才是多彩人生的颜料,这些都不应该受到嘲笑受到惩罚,诗人无悔自己的过去,因为人的存在本就在一片无垠的荒原之中,在没有这些的话,人的存在意义何在。从这里我们可以体会到穆旦悲观绝望中还存有抗争之力。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从第一句“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在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中有一棵不凋之树,似乎是一种安慰,但马上转折:不凋之树以“我的苦汁为营养”,“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悲喜交加,人生最大的悖论就在于此:随着年岁的增长,美好的感情、纯真的憧憬等等渐渐凋落,但对人世的彻悟、所谓的人生智慧逐渐增加。这种以欢乐幻想为代价的智慧往往灼伤人心。穆旦虽然意识到个体存在的虚无、人生的悖论,但不会仅仅停留于惋叹抑郁,穆旦之所以是穆旦,更主要体现在他有刚性精神,要抗争。因此诗人咒诅每一片叶的碧绿,这句结尾干脆有力。有了这一节诗歌,《智慧之歌》不拘囿于生命里“落叶飘零的树林”,脱离了廉价的哀叹人生、控诉迫害,继续坚守理想,继续追求理想,使诗歌整体上体现出沉郁顿挫的气象,体现出穆旦一贯的诗歌之风:理性冷静地抒情。
整首诗歌尽管是穆旦暮年之作,洞穿了人生中所有的复杂因素,拥有着舍却妄念后达到的明净智慧,但并没有那种看破俗尘、心如死水的消极之意。诗歌感情起伏平缓,又充满矛盾冲突,蕴含着强大的张力。现实与理想,智慧和受难,感情和理智,言语和沉默……穆旦一直受到来自两端的冲力,找不到一个平衡点,明白“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见证”,但最终不愿痛苦随身而没。因此,《智慧之歌》是一首回顾往事的诗歌,苍老残酷,又是一篇坚守信仰的抗争誓言,刚强有力。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余 娜,文学硕士,福建集美大学文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