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在模糊与复杂中诉说真情
作者:李红梅
摘 要:伍尔夫的《海浪》彻底突破了传统叙事文学的框架模式,透过文本表层的零碎、混乱,借助于对音乐乐章与海浪意象的精妙运用,伍尔夫所实现的既是她对传统文学结构规范的有意革新,同时也是她对人类生命同一性认识的诗意化阐释。富有意味的人生隐喻使这部作品的结构艺术充满了诗情画意。
《海浪》历来被认为是伍尔夫所有作品中最为难懂的一部作品,结构的反常性更使普通读者在阅读这部作品时难以把握其内涵,梅·弗里德曼曾经指出,“《海浪》的手法同我们在意识流小说中习惯看到的完全相反,它倒是具有精心安排的结构的一种简化纲要,其复杂性几乎全部表现在这个纲要中”①。在《海浪》的创作日记中,伍尔夫自己也承认,“我这辈子从未构思过如此模糊而复杂的结构”②。
《海浪》结构的模糊主要在于伍尔夫在这部作品中几乎完全取消了传统小说的标准化框架——情节,“没有约定俗成的那种情节、喜剧、悲剧,爱情的欢乐或灾难”③。与传统小说相比,戏剧性因素在整部作品中显得极为“贫乏”。而且《海浪》虽然在外形上非常接近于“舞台剧”,六个人物逐一登台,依次亮相,滔滔不绝的言说占据了全书绝大部分篇幅,但事实上这部作品却是她全部小说中最缺少交流、最缺少戏剧性的一部,《海浪》里人物的“善谈”,不以对话为目的,也不以同一个故事的多侧面讲述为目标,人物各自的言谈即使偶尔可以被其他人听到,却完全不等同于现实世界里的交流方式,更极少会引发出任何戏剧性的效果,“因为每一个人物都在独白叙述中被孤立起来了。……每一个人物都只连续地讲述自己的故事,写自己的小说”④。
但表面的零碎、模糊并不代表整体性在《海浪》结构中的真正缺失。诚如米哈尔斯卡娅所说,伍尔夫作品的结构,“总是给人某种理性主义的感觉,让人觉得里面有一番周密的苦心思考,使她的小说区别于许多现代主义作家那些结构混乱而故作松散的作品”⑤。事实上如何把分散的六个人物的声音整合在一起,如何在六个人物中间建立一种有机性的联系,这些问题在《海浪》的创作过程中,片刻也不曾被伍尔夫所忽略。她在一九二九年十月十一日的日记里写道:“不论什么时候,我写下一点,就得仔细考虑一下它与其他许多事情之间的关系,我虽然可以毫不费力地往下写,但总不时地停下来,考虑一下整体效果,特别是构思有没有根本性错误?” ⑥在一九三〇年十二月三十日的日记里,她又再次提醒自己“估计这部作品需要的是整体感” ⑦。
《海浪》结构整体感的艺术建构奥秘主要是由两套系统来完成的。首先它类似音乐乐章的构成。正如作品第九章中伯纳德代表叙事者对六个人物的故事所作的总结:“多么宏大的一曲交响乐啊,包括它里面的和声和不和谐音,它的高音清亮,低音重浊,接着又昂扬激越起来!每个人奏着他自己的曲调,用小提琴,长笛,小号,定音鼓,或者其他各种各样可能的乐器。”《海浪》的外形结构非常像一曲交响乐,九个无标题章节恰似九个乐章,在每个乐章里,六个人物独立的内心独白呈现出六个声部的对位,它们构成和声,组成了一个和谐的有机整体。
对于海浪这一意象,伍尔夫在写作的过程中一直在不断地思考着。《海浪》最初被称为“飞蛾”,后来才被正式改名为“海浪”,作品以“海浪”为题,本身就暴露了“海浪”在整部作品中具有重要的象征性意义。在创作日记中伍尔夫曾说:“我认为《海浪》正在消融成一系列戏剧性独白。重要的是得以海浪的韵律将它们组接起来。”“各部分的协调最后需要海浪的介入才能结束。”⑧海浪在各章抒情引子中都有出现,而且在大自然的景象刻画中,海浪的描写始终占据着最为重要的位置。海浪的韵律在黎明时分从海洋的波涛中兴起,像血液的搏动一样起伏冲击,直到结尾时发出碎裂的声响,它融入了小说的每一处,支撑着每个部分,并将它们统一为一个整体。
伍尔夫对《海浪》结构整体感的设置在维持作品正常的完整性要求外,在深层意义上是与她对人类生命的同一性认识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伍尔夫曾经坦言,“在《海浪》里,我并不关心个别生命,而是关心许多生命的结合” ⑨。A·H·邦德也指出,“每一个个体自身都是不完全的,而只是一个更宏大的整体的组成部分,这一主题在伍尔夫所有的作品中一再出现,并在《海浪》里达到了顶点。这部作品是对贯穿于生命循环过程中的同一性的建构和消解的无与伦比的研究”⑩。《海浪》的两套表层结构系统也都无不承担着表达作品深层主题意义的功能。
《海浪》中以六个人物的声音为代表的六个不同的声部和以六种不同的性格为代表的六支不同的旋律,横向看来各有自己鲜明的特色,如柯林斯所说:珍尼代表着肉欲本能,苏珊代表着自然生活,罗达与路易相似,代表着与世界的异化关系,内维尔代表着明晰的头脑,伯纳德代表着一种内部联系。⑾但这些不同的声部、不同的旋律虽然各自有微妙而明显的差异,但它们在差异中却保持着相互的和谐,纵向上更有一种和声对位的关系。六个人以同步的进程走完了由童年到老年的生命进程,他们在生活中拥有过一些共同的经历,如一起在花园里的玩耍,一起在寄宿学校里的生活,一起聚会等,分开后他们也一直彼此思念,他们熟知对方的思想、行动和反应,他们对自我和对他人的认识从来无法泾渭分明地被剥离开来,各自的感受、幻想、体验、思索、活动经常互相之间产生交叉,每个人的声音虽然彼此独立,但也都可以从其他五个人的声音中获得补充、映照和圆满。正如伯纳德所说:“我不是一个人;我同时是好几个;我简直不知道我究竟是谁,——是珍妮,苏珊,奈维尔,罗达,还是路易,也不知道怎样把我的生活与他们的生活区别开来。”各人的生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互相交织成一个整体的生命之网。这说明作品中以六个人物为代表的六种个体的生命和人格并非是各自分离,不相联系的独立实体,而是从整体生命中分解出来的六种生命的样本,六种生命的类型,它们虽然面目迥异,但拥有相同的本质,当它们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所呈现的就是一个完整的“人”。
作品中六个人的共性意识生动地体现在他们对书中一直未曾公开露面的神秘人物波西弗的共同的感情上。波西弗是作品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基本结构要素,他在六个人的生命记忆中,在他们的抒情独白中,反复地呈现,实际上一直在发挥着音乐的“主导动机”的作用。波西弗作为六个人众声喧哗的暗中趋向,集中地表现在作品第四章的伦敦聚会中。他是六个人物行动上和心理上的共同的内聚力的核心,伯纳德说:“我们是被一种共同的深刻感情吸引来参加这次圣餐的。”⑿路易说,波西弗“使我们感到,当我们像一个肉体、一个灵魂原来彼此孤立的部分又互相会合在一起时,还竭力想说‘我是这个,我是那个’,是十分荒唐的。……为了渴望独立,我们故意突出自己的缺点和自己特别的地方。然而我们脚下却正有一根链子在不停环绕、环绕,绕成一个铁青色的圈子”⒀。波西弗的存在,使他们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生命的圆润、成熟和意义。餐桌子上的一朵红色康乃馨在他们意识中的刹那变化是他们七个人的生命真正地融合在一起的生动象征,“那只花瓶里有一朵红色的康乃馨花。刚才我们坐在这儿等待时还是一朵单纯的花,而现在却成了一朵七边形的、花瓣重重、红中带褐发紫的花,挺立在银白色的叶丛间——这是一整朵每一只眼睛都曾作了它各自的贡献的花”⒁。
在海浪意象系统中,海浪也是对人类生命的一种隐喻。伍尔夫曾用海浪为喻来评价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她说一般素材都是由“深深的感觉的水库所构成”,人物形象“正是从这感觉的深处涌现出来,像波涛一般形成了,然后那浪花破裂了,重又沉没到那个诞生了它们的思想、评论和分析的流动的海洋之中”⒃,一定程度上,这段话也可看作是伍尔夫对自己《海浪》的一种深刻阐释。海浪把人物在生命历程中的不同时期以及同一时期内每个人的不同形态予以了整一,涛生涛灭中浪花的神奇变幻演绎的是人物个体生命的多彩多姿,六个人分开来是一朵朵形态各异的浪花,汇集在一起则是翻涌奔腾的生命的海洋,生命的形态在共时和历时的坐标上都被形象地呈现了出来。而起伏涨落中无数朵浪花向海洋的汇集,展示的则正是无数的个体生命向人类共同生命的汇总。另外海浪永不停息的节律变化——涌起和碎裂,碎裂和涌起——串叠起的也是一个关于生命之浪潮生潮灭的主题。海浪的涌动及其不间断的重复既演绎着个体生命从涌起时的童年象征到碎裂时的老年隐喻,也更演绎着人类生命世世代代的生生灭灭、繁衍不息。海浪的激荡拍击,代表着人类世代生命搏击的节奏。它“引入了生命的第一阶段,又圆满完成了最后阶段,并响彻了整部小说,支撑并冲击着人类的努力”。海浪这个视、听联觉的意象,使人生的比喻在这部作品中充满了诗情画意。
伍尔夫一向有要将小说建树成一种伟大的艺术形式的理想,吉·杜南曾经指出,伍尔夫的小说信条是“祛除不可能性”,在《海浪》里,她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理想状态。《海浪》的叙事艺术相对于传统的阅读常规来说,的确是一种不同于任何既有的可能性的独特创造。它不仅与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迥然不同,即使是和作家本人在以往创作中的实验也相去甚远。它彻底拆除了一切传统的金科玉律,摆脱了客观现实对于作家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羁绊,为小说艺术找到了一种崭新的综合性的有意味的形式,完成了她反映内在真实,表现现代人心灵的美学追求。其所实现的既是义无返顾的不懈创新,也是作家要“使个别的生命沉没在一种更普遍的视野之中”⒄的思想意图。伍尔夫以自己的独特方式完成了小说叙事艺术的现代性嬗变。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李红梅(1972-),山东潍坊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比较诗学与欧美文学研究。
① [美]梅·弗里德曼:《意识流,文学手法研究》,申丽平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93页。
②⑥⑦⑧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伍尔夫日记选》,戴红珍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页,第122页,第131页,第129页。
③⒂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瞿世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8页,第272页。
④⑤⑾ 瞿世镜编选:《伍尔夫研究》,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404页,第62页,第329页。
⑨⒃⒄ [英]林德尔·戈登:《弗吉尼亚·伍尔夫——一个作家的生命历程》,伍厚恺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第290页,第346页,第333页。
⑩ Alma Hallbert Bond,Who killed Virginia Woolf ? Hu-man Sciences Press,1989,p.30.
⑿⒀⒁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吴均燮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95页,第104页,第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