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以原始化解沉重
作者:谢文芳
摘 要:《碧奴》中苏童通过原始化处理方法,有效化解了故事本身的沉重。这种处理主要表现为情感动力的原始淡化和高压暴政的原始承载。
苏童的长篇新作《碧奴》也许是一部关于哭泣的神话,一部关于眼泪的神话。这部重写“孟姜女哭长城”传说的小说因此被抹上了一缕天然的悲剧色调,似乎注定沉重。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神话是飞翔的现实,沉重的现实飞翔起来,也许仍然沉重。但人们藉此短暂地脱离现实,却是一次愉快的解脱,我们都需要这种解脱。”(苏童)不错,现实已然沉重,神话还堪沉重么?因此,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织女、嫦娥奔月、夸父逐日……这些中国古老的神话传说,讲的虽然都是悲伤的故事,却又是那般美丽动人,可以在静谧的夜晚灿烂的星空下,讲给稚嫩天真的孩童听。神话勾勒出的应是一个轻舞飞扬的绚丽身姿,而不是灰暗佝偻的沉重身影。
和苏童的其他小说一样,《碧奴》中的阴暗描写漫无边际:冷漠与残忍、暴力与死亡、压抑与膨胀、异常与变态……然而,内容的阴鸷与灰暗却为何并未使人感到窒息?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者的原始化处理。
一、情感动力的原始淡化
读过《碧奴》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产生一个巨大的疑问:碧奴为什么这么做?不远万里不辞万难的力量源泉是什么?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自然而然的问题。一个故事,即使是一个神话故事,也总该讲得合情合理令人信服吧?然而,书中几乎从刚一开始,碧奴就上路了,走得坚定而盲目,或者说,正因为盲目而更显得异常坚定。这一感天动地的惊人之举,在碧奴看来似乎再平常而又正常不过了,寻夫,还需要理由么?或者说,这本身就已经是最好的理由了。这样一来,这一举动便带有了某种原始意味。碧奴一千里路送冬衣,只因为:他是她的夫,这就是她的原始动力,混沌单纯朴素却又异常强大的原始力量。
与其说这是碧奴的原始动力,不如说是苏童的冷静选择。“我没有将《碧奴》写成一个爱情故事……”(苏童)作者安排艺术构思的同时,也选择了一种轻松简洁的情感诠释法,回答了一个千古难题,即这一壮举的动力之谜。这确是一道难题,因为无论这般那般的解释,在这惊天动地义无反顾的找寻面前,都会显得苍白而笨拙。于是,苏童借助于一股汹涌于人类内心的原始情感洪流,将摆在面前的无可逃避的问题轻易地冲决击溃,这股洪流恰似黄河之水天上来,你看不到它的源头,却能实实在在地看到感受到它的澎湃激荡。 “孟姜女的故事很扎实地感动了我,从千里送寒衣到哭长城,她所体现的都是现代社会现代人久违的情感,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非常原始的爱,爱有多深,牺牲就有多深。她为情感而生,为情感而死,这一点相信不相信都不重要,我只是在画我心中的一个梦。”(苏童)苏童的话似乎给了读者质疑的权力,但你还能质疑么?因为原始的情感是一个公理,不需要证明的。当然你也可以质疑,但那却恰恰说明了现代人情感的虚浮与尴尬。
不假思索已然上路的碧奴,走得盲目,也走得轻松。虽然一路泪水滂沱,却并未不堪重负,因为她的动力简单而原始。“一个女子走了一千里路,就是为了给丈夫送一件御寒的棉衣,这是她唯一的任务,她的目的就是这么简单。”(苏童)因此,当她一路遭遇着那些最悲惨的、生不如死的处境时,她也从未自怜、悲叹、怨悔、愤怒。“岂梁不在,这日子过也罢,不过也罢”,“我把寒衣送到岂梁手里,死也不冤枉了”。碧奴为什么而活?或者说为什么而死?只有一个字:“情”。在对“情”的找寻与奔赴中,她找到了生的理由,也找到了死的理由。能爱得这样简单,不也是一种轻松与解脱吗?
奠定了这块原始的爱的基石,便可不必拘泥于通过对往日感情的冗长描写来证明找寻的合理性。不过,也并非完全回避,对美好夫妻生活的回忆,书中也还有一处:“……但岂梁的脸突然从水面下跃出来了。然后她感觉到了岂梁灵巧的手指,它们藏在水下,耐心地揉搓她的头发……她记得他的手,他的手白天莳弄农具和桑树,粗糙而有力,夜里归来,她的身体便成了那九棵桑树,更甜蜜的采摘开始了。鲁莽时你拍那手,那手会变得灵巧,那手倦怠时你拍它,它便会复活,更加热情更加奔放。碧奴思念岂梁的手,也思念岂梁的嘴唇和牙齿,思念他的沾了黄泥的脚拇指,思念他的时而蛮横时而脆弱的私处,那是她的第二个秘密的太阳,黑夜里照样升起,一丝一缕地照亮她荒凉的身体。”我们明白了碧奴为什么追寻,她在追寻着情感,也在追寻着太阳,如夸父逐日般,坚定执著九死而不悔。在这仅有的一段回忆文字中,同样散发着迷人的原始气息,作者慷慨而又吝啬地将书中这难得的追忆留给了最甜蜜最热烈,同时也是最原始的性爱。其实,夫妻间的性爱、情爱、恩爱,本就是浑然一体难以分清的,因此上段文字中也夹杂了这样一句话“她记得岂梁的脸在九棵桑树下面尽是阳光,开朗而热忱,在黑暗中酷似一个孩子,稚气腼腆,带着一点点预知未来的忧伤……”这是碧奴眼中的岂梁,文字间弥漫着她对他无边的爱:喜爱、怜爱、亲爱……但是,与其将这爱加以演绎分析,不如只将它归为原始,这没有掺杂半点世俗功利色彩的情感,若不是原始朴素的爱,又能是什么呢?这种爱更纯粹更善良,也更强大更无畏,因为它不需要理由。
二、高压暴政的原始承受
作为一个流传久远的传说,“孟姜女哭长城”被后人解读出了丰富的含义,包括为人们所普遍认同的政治蕴含,哭长城被看作为反抗强权的壮举。然而,通读《碧奴》全书,却只见压迫者不见反抗者。是作者的疏忽吗?我们不妨听一下苏童对这个民间故事的诠释:“我一直觉得孟姜女的传说是民间想象力的一个完美的说明文本,有一个最强力最丰满的想象过程。最初从岂梁妻为亡夫要尊严这一点点事情出发,民间把这个女人的形象一点点地放大,扩充,几百年后这个女人成了孟姜女,人是一个凡人,情感是凡人的情感,身上却已经背负了一个巨大的使命,是一个神的使命。百姓把几百年来遭受的劳役和暴政之苦,浓缩在一个女人的泪水里面,他们派了孟姜女去,派了那些眼泪去,去把长城哭塌了。他们用这一次天斧神工的想象,逾越了令人窒息的现实空间,在安全中反抗,反抗成功,从中得到了巨大的精神享受,也得到了解脱。”可见他对故事所包含的反抗因子是有着充分认知的。那么,这只能是作者的有意淡化了,而这种处理似乎也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沉重。
书中的被压迫者,对压迫表现为零反抗,对压迫者表现为无端的敬畏、仰望、膜拜、趋附。例如被统治者当作牲畜牧养的鹿人、马人,被剥夺了作为“人”最基本的身份与尊严,生存处境可谓惨烈,但他们却以“当鹿做马”为荣。习惯了负重与奴役的马人,当背上不驮人时,便不会奔跑了。将压迫与被压迫视为天然秩序,如日出日落寒来暑往一般自然。这种对压迫现实的宿命认同,或者说浑然不觉,能有效地减轻生存的痛苦,因为世界本该如此,那就欣然接受吧!于是苦难变得合理了,沉重的生活也因而显得不那么令人(至少是书中人)不堪重负了。
麻木自己无奈接受现实的人群世代都有,可是什么样的人才会生而无知,欣欣然承受压迫呢?他们应该是极愚昧懵懂的,也许将他们放在半洪荒时期比较合理吧,因为这时他们还没能力思考质疑。于是,苏童有意将故事预设在一个原始背景之下。人们的想法因原始而显得简单、混沌而神秘:“每一滴水都有源头,男婴的来历都与天空有关……所有北山下的男孩,有的是太阳和星星,有的是苍鹰和山雀,有的是雨,最不济的也是一片云……但女儿家的来历仍然显得低贱而卑下,她们大多数属于野蔬瓜果一类,是蘑菇、是地衣、是干草、是野菊花,或者是一个螺蛳壳、一个水坑、一根鹅毛,这类女孩子尚属命运工整,另一些牛粪、蚯蚓、甲虫变的女孩,其未来的命运就让人莫名地揪心了。”这里自然物象与人建立了神秘联系,具有了某种图腾意味,带上了鲜明的原始色彩;并且这里男尊女卑被看做世界的天然秩序,就像天上地下一样天经地义毋庸置疑,于是原始的意味就更浓了,因为它是无需解释的,它是天命的。这种由于认知能力极度有限、无力认识清楚人与世界而产生的天命意识,它的原始的非理性的特征是明显的。既然一切都是天命,我们便不难理解书中人们对权力、对贵族的盲目敬仰了。故事初始,碧奴家乡的三百人便糊里糊涂地死于对一个失势权贵的天然敬仰:“北山下的人们思想简单又偏执,他们只知道信桃君是国王的亲叔叔,出于对高贵血统的天然敬意,他们对那隐居者也充满了景仰之情,至于王公贵族之间仇恨的暗流,无论多么汹涌,他们也是听不见的。”对权贵的原始崇拜和对压迫的天然认同,使得原始预设之下的被欺凌者对于压迫处于一种集体无意识状态。实际上,不仅没有压迫意识,也没有自我意识,人们的思想整个是原始的混沌的,连不屈不挠直至哭倒长城的碧奴也是如此:“碧奴……必须写得像一个半蛮荒半文明时期的女人,是单纯朴素的情感动物,自我认识或者性格培养都是被动的。如果要这样一个女子有今天所谓的女性意识,那是瞎掰。那个时期来自下层的女子几乎是‘低贱’的,她的世界就是她的丈夫,她的人生之路就浓缩在去长城千里寻夫这一路……一个半蒙昧的、有很强生命力的又几乎没有自我意识的女性……”(苏童)简单混沌的原始无意识免去了被压迫者痛苦的挣扎与反抗,使其在对压迫安然的原始承载中释放了沉重。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被奴役而不知,求做奴隶而不得,实在可悲可叹,阅读者可以从中解读出另一层更深重的哀痛,这也体现了该书的厚重蕴涵和复杂韵味。
与此同时,原始背景也成就了小说的奇幻色调。在简单蒙昧混沌的世界中,最易挣脱理性的桎梏,展开无拘无束天马行空的想象。于是,鹿人、马人、夜半田地里割荞麦的灵魂、流泪的金龟虫、三百个哭灵人幻化而成的漫天飞舞的白蝴蝶……瑰丽的想象给小说涂抹上了缤纷的神话色彩。最重要的是眼泪的神奇力量,它保护着女主人公完成了一次几乎不可能的旅程。而且她的悲苦也在眼泪的肆意冲刷中得到了释放:“碧奴的悲剧其实有乐观的成分,她的不幸因为自己的眼泪而有出路了。即使像碧奴这样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女子,即使这样贫贱的生命,也会因为眼泪而有了力量,无疑她对自己是有信心的。眼泪哭倒长城,可以理解成她对不幸命运的一种解脱,是极大的安慰。”(苏童)而这眼泪的力量,穿越千年的时空隧道传递给现代读者,也给了他们一份快意与解脱。
情感动力的原始淡化与高压暴政的原始承受,这种归于原始的简捷处理,既避免了情感话语与政治话语的纷争,又为书中人物找到了一条解脱苦难的出路,成全了沉重现实的神话飞翔。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谢文芳,硕士,湖北咸宁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当代文学批评与语言文化研究。